下乡那年忙完双抢,知青搬进了新屋。每到晚上,知青屋就成了热闹地方,社员也常来看看热闹。其中有一位个子极矮年纪三十多的社员,名叫张厚安。当大伙不经意时,他常会出现在毫不起眼的地方,默默抽着用报纸卷成的喇叭筒。他说不上什么,但他有自己的喜怒哀乐。递根烟给他,他会说:“洽你郎嘎纸烟唉!”一副受宠若惊模样。或许,他比武大郎还矮小,压根就没有把自己看成“人之强者”。因而,媒妁之言让他只能讨个瞎子老婆,他有个两岁多的女娃,日子也就这样过吧。每经过他的家,跟他一样矮小的那间茅草屋的檐下,可以见到用绳索吊着一只小猪,脏兮兮的全是猪屎。某天上午,瞎子婆婆手中牵着一个小女娃出来,挺着大肚子,缓慢柔和地在禾塘坪晒衣。从木板门朝里看,黑洞洞的小屋内,除了一张床,一个灶台,几件农具,几乎见不到象样的东西。那是一个赤贫的弱势家庭。为了生存,张厚安与他的瞎子婆婆在尽力支撑。
双抢过后某一天夜里,大伙在知青屋正聊天到兴头上,社员大鸭婆(小名)用根小棍挑着一盏灯,忽然走进屋来,靠近我细声说:“唐家里,出来一下”,出到屋外,他告诉我:“瞎子婆婆要生了,你跟我去请接生婆好啵”?不及细想,我随着鸭婆子上路了。紧走慢赶五六里路,前边一条港子,眼睛死死盯着鸭婆子那盏忽上忽下的小灯,昏暗中,又小心翼翼越过歪扭的柳树干搭成的小桥,走到邻公社地段,左弯右拐找到一座小茅屋前。鸭婆子敲着木板门,里面传出一个老婆婆沙哑的声音:“哪个啊?”,“伏美六队的瞎子婆婆快生了,来请你接生咧!”。听到床架响,木门缝隙透出一线屋内的光亮,一位上年纪的老婆婆打开门,举着煤油灯在我俩的面前仔细瞧。“哦,瞎子婆婆要生哒?等一等啊!”她自言自语。那婆婆转过身返回屋里,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把剪刀,塞进还有余火的灶膛里,又添了几把草,揭开锅放了一瓢水。当水烧开,已是满屋烟子。她一边咳呛一边问瞎子婆婆的情况,又从床里边摸出一个黑色布包,打开,里面是一叠黄表纸,还有几样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杂什。她让我们出屋,自己拿了几张画有桃符的黄表纸跟着出来,面朝南双膝跪地,口中念念有词,复起身将一张桃符贴于门楣。总算收拾停当。那接生婆一身黑色布衣,鸭婆子接过她的黑布包,对我说:“她是五保户四娭毑,怕是走不了咯远,你背她一段,我再换你好啵?”背她?原想象只是陪鸭婆子走一趟,没想到是背接生婆,正犹豫间,四娭毑却开口说:“后生子莫耽心,我保你顺顺当当!”。朦胧的夜色中,看不清四娭毑的脸,但我感觉,她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上路了。四娭毑伏在我的背上,静静的,听不到她的呼吸声音,背着她就像背着一片云,很轻。跟着鸭婆子那盏不停晃动的小灯,依着原路,逢沟过沟,三个人也没有说话。在轻拂的微风中,水田里传来阵阵蛙鸣;说不清是适意还是专注于赶路,去时感觉有点远,这一程回返,才一会,还隔着水渠,远远就看见张厚安那间矮小的茅屋门口,有个人举着一盏灯。那是他在焦急地等着接生婆。轻轻放下四娭毑,她径入屋内;茅屋外面,能听到瞎子婆婆一阵轻微的呻吟。一会,四娭毑出屋来,她让我将画了桃符的黄表纸萜上门楣,还有灶边出烟的小洞上面照样萜了一张。她进屋端了一碗水,口中念念有词,绕着屋用食指边走边弹水。那时,自认为不相信迷信,不过,老人屋里屋外的一些做法,我只能说,剪刀在接生后用于剪脐带,放进灶堂过高温是消毒,其他花样做何用我不明白。但是,四娭毑再轻,至少该有六七十斤吧?来的路上怎么就没一点重量呢?以前,也曾经听说过神啊鬼的,尤其农村讲血糊鬼,落沙鬼什么的,说的活灵活现。这晚上的经历,倒是让我添了几许不解的谜团。
大鸭婆见四娭毑进屋,在后面问她:“要人守啵?”“一时半会不生,冒得禾里的。”时候不早,俩人离开了那间茅草屋。临分手时,我问大鸭婆:“背四娭毑走几里地,好似冒背什么,禾解?”“出门前她念哒符呢!”我似信非信,但大鸭婆说他背过四娭毑好几回,从冒歇过气的。睡觉时,一种离奇的念头在头脑中挥之不去,那盏在田埂小路间飘忽晃动的灯火,还有瞎子婆婆由小屋里传出的痛苦伸吟,伴着蛙鸣的鼓噪声,渐渐将我带入梦乡。第二天一早,我特意去张厚安的小屋探问。屋内的破床上,瞎子婆婆躺着,头上缠着一块布巾,一个小布包内,有个毛茸茸的小头露在外面。从灶台上面出烟的窗洞射进一抹晨光,照着床上的母与子。静宓中,似乎听见一阵隐隐的啜泣,那是瞎子婆婆的声音。静静地呆立在门口,我没有也不敢出声,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明白,新的生命必定是个女娃!屋主人张厚安不在,他送接生婆还是出早工去了,不得而知。但瞎子婆婆身边无人照料,还有轻轻的哭泣声,就象一颗钉子深深扎进我的心里。在这个简陋得不能再简陋的“家”中,生了一个女娃,事实上并没有给这个家带来欢乐,在他们(她)的意识中,今后的日子,没有男劳力,也就没有依靠,现实给这个家庭的精神希望以沉重一击。
日子再难熬也得过。瞎子婆婆第二个女娃已满月,一天上午,在她家门前的小禾坪,她抱着月毛毛坐在一张木靠椅上,边摇动身子边哄小宝宝睡觉。常言说:盲人的心最安静。瞎子婆婆看不见怀中的孩子,但她对于娃娃的那种轻轻抚摸,让孩子在催眠曲中进入梦乡的那份母爱,却是让人心动。她两岁多的女儿依偎在她的身旁,睁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望着我。瞎子婆婆凭直觉知道有人在附近,问:“是知青啵?”“是咧,我是唐家里,毛毛有奶吗?”,“冒得啊!喂米糊糊……”。空气仿佛有点凝固。静默中,瞎子婆婆深陷的那双眼窝里,淌下了几滴泪珠,她转过身去,用衣袖擦泪;那女娃见妈妈落泪,双手抓着她的袖口,也跟着落下泪来。不能看见光明但已饱尝生活的辛酸,是身为母亲的瞎子婆婆;能够看见光明却不谙世事的孩子,眼中所见也是心酸。唯有怀中的小毛毛,她还不知道自己初来乍到一个怎样的家庭,苦耶福耶?梦里,她还在吮吸自己的小嘴唇。眼前的场景,只缺男主人张厚安,作为家庭的主梁,虽然他农活照样使得,那不堪重负的矮小,除了出工,家中事务也是他,现实无情,仍要做工份吃饭。为着想添一个男娃,他又为自己背负更加沉重的生活重担。岂止如此,生产队长陈春山已经连着生了八个,他老婆又第九次挺起了肚子。那个年代,农村的状况,在不断进行恶性循环。如果仅仅就某一单个家庭而言,生男意味着老有所依,老有所养,可是,几千年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在各方面十分落后的农村,农民的观念是那么根深蒂固。张厚安和瞎子婆婆,还有生产队长陈春山们,他们并没有等到理想的幸福,哪怕多活十年!
倘若瞎子婆婆生个男娃,或许,他(她)们会增添一些快乐。但那只是一种希冀,于生活并无本质改变。看着瞎子婆婆和她的女娃,当我准备离开禾坪时,我注意到,张厚安虽然不在,她也不想让我看到她内心的恐惧和失望,相反,她依然顽强地祈求更多的力量和心智,为着孩子,毕竟,她是一位母亲。瞎子婆婆转过头,自言自语说了一句话:“我看不见,俩个崽崽看得见,娃儿长大会牵着我走路,我出门就不用棍子,娃儿会照顾她爹的”。充满对生活的希望与苦涩的一种表情,从这位失明母亲的脸上显露出来。她将脸朝向我,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一排白牙,她笑了!为了后代,为了俩个娃娃,她总算有一个心灵的寄托。生命,来得不易,活着就有希望。
这些几十年前的点点滴滴,今天拿来说事,是因为那个时候,“人”不是第一要素。社会的进步,不能仅仅用物质富有来衡量。无论在城市或在乡村,当整个社会蔚然成风的时候,至少可以概括为宜居环境吧?但这个环境,在几十年前是个梦,如今,是否离这个梦更加近了?尽管张厚安与他的瞎子婆婆已经不在,农村和城市那些生活在最边缘的人们,甚至也包括有知青在内,让全社会给他们(她)以希望吧!
世界银行昨日发布名为【从贫困地区到贫困入群:中国扶贫议程的演进】的报告,副题为“中国贫困和不平等问题评估”.报告称,中国取得了“史无前例而令人羡慕的减贫和增长成就”,极度贫困基本消除,但认为中国还有必要继续提高贫困标准,且提高标准“可谓正当其时”。国务院扶贫办正在拟议之中。若按照官方统计标准,长沙市民的平均月收入在2400元。处于平均线下的大多数人先不说,贫困线下的人群就象瞎子婆婆那个嗷嗷待哺的娃娃,农村的弱势人群更加值得关注。国家的方子已经开出1546亿元用于解决这个问题,但是,收入不平等现象也越来越严重;从1980算起,农村家庭的现金医疗支出总额增长了四十倍。许多问题仍须等待。既然问题已经提出,方子也已开出,我们相信,比较那个忽视国计民生的时期,今天应该是大大的进步了。
我们怀着殷切的期待,愿今天所有的“张厚安和瞎子婆婆,还有他们的娃娃们”,能够让时代的光华照进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