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知青诗词
文革期间开始学做诗词,主要得益于那时得到了一本王力的《诗词格律十讲》,便饶有兴趣地“钻研”了起来,大致搞清楚了做诗词的清规戒律。那时我还有两个同学雅爱此道,一是周绍石,一是熊建光,三人为此有过一段密切的交往,诗歌酬酢,也算是附庸风雅。周同学颇有陆贾苦吟之遗风,炼字炼句务求工整。记得他的一句诗,下放前他做诗为自己送行:“我以我诗赠我行”。念给我们听时还有点自鸣得意。熊同学的风格比较浪漫,尝以郭沫若自拟,在我们还懵懂无知的时候已交了女朋友,名曰芳君。我也记得他下放时的诗,其中两句:“欲随长吉骑鲸去,又托何人慰芳君?”那年我们都只有18岁,自命不凡,雄心万丈。
初下农村,满怀大有作为的使命感,为了舒缓疲劳,便吹笛弈棋,吟诗作对。69年第一次在乡下过中秋,当时口占一绝:
人家杀鸭又烹鸡,我辈南瓜就石棋。自慰清风移陋俗,香烟蔽月亦新奇。
这里面既是自嘲,又还未脱少年的狂妄之气。随着日复一日的劳累,以及宝贵时光的无情流逝,心里便产生变化。于是就有这样一些牢骚:
桃源一住燕三还,古寨玄田记暑寒。野老堪师从古训,知青能弟岂今谈。每评世事言多辣,为下盘飧菜更咸。不是林泉真隐士,菊花权作醉中看。
候鸟初飞过,乡村又一年。蓑衣负雨去,斗笠带泥还。一卷书排兴,三根木备餐。容销何怨镜,叶落自归山。
化外田多不胜种,屋边菜尽草成蓬。靠墙喘定方端碗,惊哨如何就出工!每恨蚂蝗追脚咬,常愁蚊蚋照头攻。今朝忽悟农家乐,此乐原来在苦中。
类似的东西还有一些。其实我当时是一个所谓的左派。虽然我也许并不知道我满怀激情所信仰的究竟是什么,但年轻人不需要太多的理性,有一腔热血就够了:
春夏秋冬,今年又尽,小阁窗寒。念迢迢河汉,人生恨短,营营此辈,仙境愁难。年复一年,去何曾去,为信灵山是此山。甚孤寂,有知青几个,谁与堪谈?红尘无数严关,道却在深山曲水间。叹竖子无谋,今朝始悟,斯人远虑,昔日何参?大块图雄,匹夫奋臂,数劫炉中炼九丹。倩谁出,令万千人物,顿现心肝!
年少常忧何所从,纵横笔战楚湘中。北征腐叶曾闻道,南下穷乡又冲风。烂木三根催饭熟,雄文四卷铸心红。黄丝一斗轻烟过,谁识新农与老农?
然而,在现实面前,小资产阶级的动摇性却不可避免:
岂辞长作老知青,使命犹堪慰此生。无奈年年同伴去,骊歌拍拍恼零丁。
73年回长沙养伤近一年。看到同学都津津乐道于“三转一响”,觉得生活极端无聊。是秋与几个同学登麓山,渡湘江,打牌消遣,目迷五色之余,亦感乏味。回家后即成一律:
山则青山楼则楼,故人游此麓山秋。风姨拂汗心诚喜,儒弟挥铅意不愁。牌桌便能消暑日,花裙尤好惹情眸。归来更赴湘江水,谁唱悲歌入大流?
终究还是不想入大流。年底又返回生产队。得知公社决定在两岔江建一个园艺场,好安置已是硕果仅存的十几名知青。闻之大喜,因我特别向往过一种乌托邦式的生活。于是12月25日,一个阴冷的日子,六男六女共12名知青聚到了一起,在公社知青办主任蒋光明和一位老农的带领下,开始了两岔江园艺场命运多舛的历史。起初的日子似乎充满了革命浪漫主义,在那样的氛围下,我自然如鱼得水:
两岔江边,立新户,竹棚双列。人十二,少年豪气,志坚心热。斩棘披荆凝血汗,改天换地添章节。听春山处处有人喧,欢歌彻。 新事业,天地阔,旧观念,痛决裂。正韶华莫负,党心殷切。乐在苦中明哲理,路生脚下除枯叶。笑迎来稻穗溢花香,情难说!
十二个人各有性格,触发我动了诗兴,想给每一个人做一首诗,有点模仿《红楼梦》旧事。恰好那时提倡读这本书。于是很快就做了6首。这是其中的3首:
心如锦绣体如钟,六载躬耕赋壮容。不是须眉偏尚武,虽然学子却知农。指挥岂仗叉腰力,创建多亏划策功。伙伴清晨贪好睡,起床尤赖叫声凶。
人生堪叹路多歧,辗转谁人更似伊。合是朱门绣户女,敢称碧水弄潮儿。风酸已冷求归意,酒苦难经再别期。幸有纯真如练白,刚柔脆韧总相宜。
憨态常为众笑痴,幽然谁可解心思。傍灯独颂英文句,抚卷单嗟薄命司。和顺未因逆境改,才情只向竖笺施。聪明毕竟超凡俗,辛苦场中总不辞。
虚幻的仙境很快被打碎。74年中秋节,因已经确定即将离去二人,园艺场笼罩着浓重的愁绪。招工招生击破了我的左派幼稚病:
又是中秋夜,干鲜列旧台。旋歌舒淡乐,噱笑掩微哀。苍白交相失,丰盈即始坏。昏昏人欲睡,月下影徘徊。
后来的日子进入了新的轮回,不断有知青加入,又常常有人离去。我一个接一个地送别,也经历过别人无端的打击。我慨叹,寂寞灯前穷马列,萧条场里忆杨刘。也悲伤,庭前石锁谁堪举,壁上胡琴我忍操?情感的失落,思想的矛盾,集中反映在这首《满庭芳.75年立夏》之中:
蚊舞萤飞,虫吟蛙唱,寂寞山谷生机。怕闻春逝,贪眷恋芳菲。春逝人留不住,但愁见,叶老花稀。尤愁甚,萧条叶落,冰雪竟重披。 难违!须自问,心肠造物,吾与谁归?纵黄童白叟,可避秦旗?不是沉迷陷惑,观山景,霪雨霏霏。凝眸处,应知苦乐,回首却依依。
再后来,我也陷入了混乱和颓唐。从此渐渐地减弱了对诗词的兴趣,一年也难得做一首。回头看,我做的这些所谓诗词还是比较通俗易懂,没有用生僻的字词或典故去装模作样吓唬人。这倒是我颇为自得的一个特色。
诗词伴随着我的青年时代,见证了我的知青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