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母亲的故乡情(2)
乐 乎
外公与福音堂
2007年,母亲老家大冲村有个女孩子考上了清华,引起了轰动,须知,解放前后几十年,全县考上清华的也不过二三十人。不过大冲村还有比这更威的,那就是我外公国内本科毕业后,考取了英国剑桥大学神学院的研究生,此举现在看起来是空前绝后,再也无法复制的了。
外公本来是学通讯工程的,毕业后谋得一个好职业,在广西电话局工作,他铁饭碗不端,鬼使神差,竟然去报考神学院,为什么,连外婆也说不清楚。
神学院毕业后,外公当上了牧师,后回到家乡传播基督教。他在家乡同安镇开设教堂,创办女子学校,设立医院,推广医疗卫生和各项慈善事业。母亲就在外公创办的女子学校念书,在偏远山区,女孩子能念书是非常不容易的。母亲说,这所学校为教徒子女提供免费教育,培养了不少有现代知识的青年女性。
春节期间,广西天气非常恶劣,寒风细雨,乡村道路泥泞,母亲要去她曾念过书的福音堂学校看看。我们说教堂肯定不在了,文革破“四旧”还不拆掉?不要去了吧,再说你还记得原址吗?但母亲执意要去,我们只好将车停在路边,她带我们走过一段上坡路,左拐,就看见了那座教堂即福音堂,母亲高兴地说,就是它就是它,一点也没变!
我们推门进去,上楼,母亲指着这里说,这是我们的教室,指着那里说:“这是我和姐姐的寝室。将近七十年过去了,基本结构还是原封不动的,简直就是奇迹。”她站在福音堂外让我们照了好几张相,笑容满面地连说不虚此行
外公后来到了广东中山小榄镇传教,早几年母亲曾去探访,他任牧师的那所教堂现在仍在,而且仍有传道活动。
不过外公的命运很凄惨,唯一的儿子也即我的舅舅在日寇的空袭中丧身火海,解放后,因众所周知的原因,外公成了无业流民,靠做些小生意为生,处境艰难。他曾在我家住过几年,但我年纪小,仅有些模糊印象。文革中,他再次遭受沉重打击,时任中学校长的女婿死于非命,大女儿被开除教职,一家老少八口人顿时陷入灭顶之灾,衣食无继,在饥寒交迫中苦苦挣扎。
奉母亲之命,我从插队的乡下赶去桂林探望外公外婆一家,当时我们的处境也非常非常恶劣,自身难保。外公见到我非常高兴,一连几天都要我去他的“工作”地点陪伴他,他的工作地点就在人多的车站边,所谓工作就是用磅称给人称体重量身高,每次五分钱,惨淡经营,每天收入不过几毛钱而已。
外公身材瘦削修长,一米七八的个子,“上班”时,经常穿一身破旧的英国呢料的黑色西服,满天银发上戴着同样呢料的黑色八角帽,与西服配成一套,这身行头在文革中是罕见的,何况他浑身上下还透着一种特别的气质,让人刮目相看。
外公总是那么心平气和,我没有听见他抱怨自己的处境。没人帮衬生意时,他就跟我讲解《圣经》,从“创世纪”讲起,看得出,他是将《圣经》作为一部典籍来讲,时不时还蹦出几行英语,完全是做学问的知识分子的态度。我认真听讲的模样给他带来了莫大的精神满足,其实我哪有心思听他讲《圣经》,脑海里一团乱麻,彷徨忧郁,前程还不知在哪里呢。
外公是个虔诚的基督徒,从未停止宗教生活,每天他都要做祈祷,当然不能大张旗鼓。做祈祷时,他总是躺在床上,用一张手绢盖住脸悄声做。他对那些公式化的祈祷词倾注了特别的感情,在他口里念起来没有丝毫例行公事的感觉,这样坚定执着的信仰,真让人感动万分。
告别外公那天,他坚持送我到火车站。我发现,他的背已微驼,步履老迈,突然间我意识到,此一别当成永别,这可能是我和外公的最后一面,我直起身子看着外公远去瘦削的背影,泪水模糊了双眼。
两年之后,外公在贫病交加中离开了人世,天堂里又多了一位曾经热衷于教育、医疗卫生和慈善事业,仁慈善良的上帝子民…… 阿门!
图1 外公留学英国剑桥大学时的英姿
图2 外婆在文革中去世,骨灰无存,是母亲 (穿白衣)最伤心的事
图3 母亲和姨妈都曾在外公这所教堂创办的学校念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