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水煮荷包蛋
大队开会,我赶到会场却空无一人,农村没有时间观念司空见惯,见怪不怪了。我天天出工感到疲惫,遇到开会像过了个礼拜天,乐得半日休闲,真盼每月有几次这样的机会。
大队地处东风渠道中段,北面去公社,我往返多次了。南端过城址通往黄腊溪,我从未走过。今天,借此机会朝南端遛达,能走多远算多远。刚走出不足半里路,见渠道边有栋茅草屋,房前屋后清洁,院内纷繁杂件,摆放错落有致,看上去让人感到舒适,像欣赏件艺术品不由得多看了几眼。这时,屋内闪出位个子高大,方脸,五官端正的年轻人,大声叫:“大Liao。” “哎!你住这。”他是八队的社员小韦,经常与我在一块干活,人聪明,有礼貌,讲话风趣,特逗。
我口渴,正想找口水喝随之进屋。进门是个厅,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住人的偏房,厅后有间房,左侧开门,也是住房,两室一厅一厨格局。厅屋门边挂着蓑衣、斗笠,上面没有半点泥巴和草屑,镰刀把都擦得很干净。厅中靠墙壁有个方桌,所见物件都是在生产、生活中不可缺少的。再看看他衣服上有不少补丁,个个补丁针脚细腻,缝得平平整整,像绣花似的。
“姆妈,煮碗荷包蛋。”
小韦的姆妈从厅侧门走出来,她四十多岁,穿件北京蓝妇女装,头发一丝不乱,风韵犹存。她给人的印象,不像是久居农村的人。厨房里升起了袅袅炊烟,一会儿,她端来一碗冒热气的水煮荷包蛋。猪油香气扑鼻,油星如粒粒珍珠在碗里晃动,红糖像滴在宣纸上的墨迹正向四面散开。
她说了句:“请慢用。”回房了。
听人说,当地过年、过节,女婿到岳母家或贵客光临有“筛蛋茶”的习俗。今日能吃到这碗蛋茶,由一句玩笑话引起。平常与小韦一道干活,发现他讲话文雅,颇有好感。我不会下棋,小韦会。但每次只有小文同他下棋,我站在旁边看,成了铁杆观众。看久了,看出点门道,知道马走日,象走田,炮打隔子,车横冲直撞,卒子过河不回头等下棋规则。有时,顾不得“君子观棋不语”的古训,竞敢插言支招称“里手”。这些招术多半是顾此失彼的臭招,有时也会瞎猫碰到死耗子,能解燃眉之急。他们认为长沙伢子支招虽欠周全,也马马虎虎算会下棋。小韦硬要与我对弈。小文在桌底轻轻碰我,暗示大胆跟小韦下,他会帮忙。下棋时,小文时刻碰我或使眼色,我像木偶照其暗示动子,胜了。瞎子吃汤丸心里有数,我这嬴家是名不副实的傀儡,功劳并不在我。
这时,有人叫小文有事,他离开了。我失去了依靠,开玩笑地说:“嬴了,再不下了,输家要筛碗蛋茶给嬴家吃。”小韦满口应允,今天兑现了,不知应当谢谁。
我在脑海中搜索,他待人有礼貌,干活从不偷懒,与小文过从甚密,除此外再没人达理他们。小文是七队的,听七队的知青说他是地主子弟。我马上警觉地抬头朝厅屋墙壁上看。墙壁中央贴着毛主席像,下边有个“忠”字,除此外再没在其他东西了。按理说一般农舍的墙壁上,多少有几张作为精神鼓励的奖状,他家一张也没有,这就奇怪。
我端起香喷喷的蛋茶,急忙喝完最后一口汤,忘了趁热把汤先搅和几下,让未融化的红糖尽快融化,现在迟了,正想办法把沉淀在碗底的红糖体面地吃掉。突然,有脑壳朝屋内探了探,又很快缩回去了。我赶紧出门看个究竟。这时,那人正回头,四目对视,那小子诡谲地一笑。他是八队的干部,是不怀好意的笑。我觉得事有点儿蹊跷,灵机一动回屋坐下。
问小韦,“看你身体这么结实,报名参军,体检肯定没问题。”
小韦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吱唔着,“报名要生产队同意。”
听说过八队姓黄或姓蔡,有位历史反革命姓韦,莫非就是他家?他是历史反革命的儿子?我心中忐忑不安起来。
不久前,中路口有位贫协组长,突然收到胞弟从香港寄来的信。他不识字,不知信从何方来,听人告诉他这是封海外来信。贫协组长犹如捧着被引爆的炸弹,会把人炸得血肉横飞,吓得他不敢拆信。悄悄找来地主的儿子,帮忙读信。被人揭发,大队开会,批斗他。
其实,这是一封非常普通的信件,大意是:向胞兄报平安,被抓壮丁后去了台湾,辗转到了香港谋生;信中述说思乡之情;听海外媒体宣传,大陆人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为其兄长担心,特来信问候。
这封报平安的信,并没有给他的兄长带来“平安”,却给苦大仇深的贫协组长带来了灾难。
大队批斗他时,我在站在离那位贫协组长不远的地方,贫协组长上了年纪被迫低着头,吓得两腿站不稳只打哆嗦。用农村人的话讲:“造孽噻。”
我想到这儿,觉得这碗水煮荷包蛋没有了一丁点儿香甜味,成了一碗黄连水,再没了心思想出体面的办法吃红糖了。
要是有人揭发:四类份子腐蚀拉拢知识青年,批斗他,他冤。
揭发我与四类份子臭味相投,相互串联,批斗我,我冤。真是飞来横祸!
晚上,我彻夜未眠在想如何逃过劫难,人更加疲惫了。
第二天,好不容易盼到太阳落山,收工回来,胡乱吃了两口饭,跑到代销点,买了五分钱糖粒子,跑到大队长的家,急忙把糖粒子分给几个小孩,孩子们乐了。我向大队长讲述,怪自己嘴馋……
他笑了:“不知不为过,他和我还粘亲呢。”
听到大队长的话,一块石头落了地。
自言自浯地说:“他*的,早知这样,就不怕那个不怀好意的鬼脑壳。也真是,这鬼脑壳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关键时闪一下,吓得我一大跳,可惜了那点红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