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到达先锋拐
中巴车在路上行走。我兴奋地坐在开往断港头的中巴车上,望着窗外,快到了!不远的地方就是我曾经汗水浸润耕耘过的沃土。沿途成片的稻谷勾着饱盈盈的头,棉桃咧开嘴吐出洁白的花絮,连成白茫茫的一遍,处处漾溢着丰收的喜悦,故土装点着动人的色彩,像一幅幅画卷映现在眼前。
车上有黄家铺、永寿、永南岗的村民,老乡见老乡倍感亲切。我说话不利索,仍有意与他们搭讪。我旁边坐着位三十来岁的年轻人,是黄家铺人原大队李会计的侄儿,发现他乐意同我闲聊,多问了几句,有许多他竟答不上来。我在黄家铺时他可能还没有出生或在襁褓中,隔代了,难为他了。对年轻人来说,过去几十年的鸡毛蒜皮的小事,他答不上来不应奇怪。哪怕是当年惊天动地的大事,也会随时光的流逝、冲刷,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只有文字记述的昔日的场面,这些文章,我们可能看得老泪纵横,但不一定会引起他人的关注。
前面坐着位穿牛仔裤紧身衣的女孩,身材窈窕曲线优美脱尽凡胎与城里姑娘毫无区别。她在仔细听我们对话,时而回头一笑一颦,显露出那种骄傲而又不带任何恶意的表情,仿佛要把我与时尚隔离开。看得出来她对我的讲话根本不感兴趣,可是我还是兴致勃勃地唠叨。她大概想说,您老人家看样子像见过点世面,尽说些陈年旧事,累不累呀,歇一歇或换个话题吧,我可乐意听时尚新闻。
我们那个年代,姑娘们防“叵测之人”窥视,不管有多美,个个穿着件宽大的衣服,含着胸,犹抱琵琶半遮面,将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生怕漏出庐山真面目,硬作中性打扮。姑娘经这一倒腾,失去了女人味,没有现在的姑娘这样洒脱,使天然美变得寡淡,无人喝彩。大千世界雌雄异株的植物,花开得格外妖艳,为传宗接代招花引蝶。人却反其道而行之,可叹她们生不逢时,白白糟蹋了美的资源,看来“不爱红装爱武装”值得商榷。
我想对那女孩说,你别神气,几十年前我也是个漂亮的小伙子,不过觉得自己是属另类挺自卑的,那还敢把“小资产阶级”的情调显露出来,连五分钱一合的蛤利油都懒得去抹,只埋头苦干,不敢以帅哥自居,在风霜雨雪中渡过了一个个冬夏,湖风吹老少年郎,人变得蓬头垢面的,认为人蜕变就能“练出了一颗红心!”仿佛革命者就应当是破衣烂衫灰头垢面的模样,否则,我会好好打扮一番,将“帅”的形像凸现出来。
我想象中似乎自己还年青,时光却慷慨地给了我一大把年纪,还有这满脸的皱纹,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太幼稚可笑了,不得不把目光移至窗外。车窗外稻穗都笑得直不起腰,棉桃也咧开嘴附和着笑。它们在嘲笑我。顿时,我的脸被臊得通红。默默在责备自己,都是当爷爷的人了,还和孩子们争个高低。
一年又一年,蓬蓬春色,花开花落,桃花依旧笑春风。我们虽然没有感受到春天阳光的温暖,却迎来了人生的“小阳春”,不应求全,但要知足,过好每一天,别错把秋光当春色。
男士们习惯在车上吞去吐雾,车厢里时刻发出“嚓!嚓!”打火机点烟的声响。他们抽烟的姿势比卷喇叭筒优雅。不过,在公共场所抽烟,不妥,是陋习。他们认为抽烟是男子汉成熟的标志,没有什么妥不妥的,有句口头禅:“吃烟吃不穷人,烟是和气草,吃完哒可以讨。”你好心劝“为了您的键康”请别在车上吸烟”,他们会说我是讨厌的人,毫不客气地对说:“怕烟熏,坐小车去,别来挤中巴车!”噎你个半死,自讨没趣。我却暗地里为这些抽烟的人算了笔帐,买廉价的香烟,每天抽一包,一年下来也得要好几百块钱。抽旱烟锅或卷喇叭筒已成为了历史名词。
我在农村时常常静心想,当个合格的农民,不仅要参加生产劳动,也需要文化科学知识,眼前连基本生活得不到保障,不得不为自己的生存和前途担心,人还有求知欲望,盼能过稳定的生活,这是人之常情,当这些得不到满足,欲望就越强烈,也就越感痛苦,在实境中难找到,借助吸烟制造幻境。
我坐在田梗上和社员们一块卷过喇叭筒。当我把喇叭筒卷好,用舌舔了舔烟卷纸,完成最后一道工序,衔在嘴上,点燃,深深地吸上一口,然后懒洋洋地靠在田坎边,仰望蓝天,慢悠悠地吐出浓烈呛人的烟,轻轻地咳了几声,闭上眼,能获得短暂的满足,那种惬意,真有飘然入仙境之感。心里在想:明天的天气一定很好,心情也一定很好;明天是崭新的一天,初生的太阳冉冉升起会和今天的太阳不一样,会给我带来希望。
但是,希望在哪儿,希望是什么,又非常渺茫,又很虚幻。我暗暗地扳着手指头,默默地数一天又一天,二千多个日日夜夜,共度过了六年时光。回想起来人有脆弱的一面,紧绷着的心灵要松驰下来,需要得到情感上的抚慰。当得不到任何情感抚慰时,发现抽烟能使人进入幻觉世界,无疑将抽烟作为自我抚慰的方式。
人的心灵能容纳忧伤,更能够容纳快乐。能遗忘忧伤记住快乐的人,更容易适应环境生存下去。
中巴车 “嘎!”的一声,刹住了。我猝不及防,紧紧抓住靠背,才没磕着下巴,有点悬。 驾驶员回过头,对车上的人说,“前面在修水泥公路,只能开到先锋拐,快下车。”
先锋拐距公社桥边不远,仅二、三百米。铜匠行囊稍重,他说没问题,能背得动,还为我耽心,两人相对而笑。
我们从常德乘公交转中巴,一个多小时就到了终点站,才八点多钟,比从前坐机帆船,坐在船仓里听几个小时“突、突、突”的柴油机声响强多了,感觉这世界确实变小了。如果从长沙出发走上高速公路,三个多小时能直达断港头,“才饮长沙水,又食武陵鱼,”对普通百姓来说也成了易事。
先锋拐是个新地名,其实是原先锋大队所在地。现在,先锋拐成了小集镇,有几十家店铺,农药化肥、种子饲养、农具日杂、成衣百货、副食肉食、联通网络、邮电代办、电子游戏样样俱全;人们出行有中巴、慢慢游、摩的供人选择。因不赶集店铺为招揽生意,特地将电视机的音量开到最大,很远都能听到电视机播出的武打片发出的哇!哇!的打斗声。老板们围桌安心打牌,懒得去看。
旧茅屋外都架设了卫星天线(所谓“锅”),电话线也进了屋,手机成了生活中的必备品。在我的记忆里,当年物资匮乏,连打火石都是稀罕物,不找熟人开后门,在柜台上很难买到。
那时学大寨,妇女们终日在水稻田里太阳下劳作,皮肤晒成棕红色,面部黧黑粗糙,双腿毛褪尽呈黄色暗暗发光。妇女最时髦的打扮,著大红花布衣衫绿花裤,穿筒筒靴,头上扎着方头巾,或学陈永贵用条毛巾扎在头上。还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男人干的活,女人也能干,妇女争当铁姑娘,学犁田耙田。有人说:“妇女练犁耙,真是大笑话,搞得不好啃泥巴,白汪哒的脸晒得漆麻皮黑,造孽噻!”
现在,迎面走来的女人,个个衣着时髦,风姿绰约,不乏戴金银手饰的,还有不少化了点淡妆,空气中散发着香水的气味。以前女人并不是不敢用,而是买不起,想用也白搭,关健要钱袋子来调节。被繁重农活榨干了水性粗糙黧黑的女人不见了。人们较之几十年前有了剩余的银钱,开始注重自己的生活了。
正在修路的先锋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