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点人物特写》(小说)
狗伢子
那年，他才十四岁多点，屁事不懂，就和我们一样挂着脸盆大的红花下来了。其实，狗伢子大可不必走这条路的，可他自己积极，家里也支持，以致高小没毕业便光荣当上了“知识青年”。也难怪，狗伢子的父亲是个皮匠，实在说，是那种只会钉掌、打补巴的蹩脚皮匠收入既微薄，子女又多，偏偏还喜欢端酒杯子，家境自然拮据，因而，巴不得出去一个少一个。狗
伢子倒喜欢，从到朱家桥第一天起，下田摸黄鳝，上树掏鸟窝，晚上和社员一起点着枞膏油到溪沟里照鱼虾蚌壳，其乐无穷。虽然快活，却也有淘气的时候，比如那一回偷了陈细老倌的沙田柚，便在村里引起一些闲言碎语，直至被人咒骂为“打抢蛮子”
那是下放第二年秋天的事，狗伢子从冈坡送了牛栏粪回来，正蹲在水边木跳上洗粪箕，贫协主任的满崽桂福伢子想偷陈细老倌的柚子吃，便央狗伢子替他望风。千不该万不该，狗伢子不该替他做这事的，桂福伢子有个当官的爹老子，自然胆子大得敢吃天，两人躲在刺蓬里分柚子吃时，不提防陈细老倌挑担粪桶到后园淋辣椒。当下顿生疑窦，淋完辣椒粪桶都冇洗就往公社跑。公社秘书老王正撒开脚丫子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只见陈细老倌忽然铁青着脸一头闯进来：
“这···这···这些长沙人硬是打抢蛮子一样······”细老倌在口袋里挖了半天，挖出一支皱巴巴的纸烟递过去，气喘嘘嘘告起状来，他不敢得罪贫协主任，就把事情往狗伢子一个人身上推，
王秘书梳了个小分头，脸上缀几粒黄豆大麻子，因为办事看人下菜碟儿，又好在青年妹子面前动手动脚、占点便宜，大家都叫他“王麻子”，王麻子怪细老倌吵醒了他的瞌睡，接过纸烟看看牌子就往桌上一丢，一边打哈欠，一边从白府绸寸衣口袋里摸出一支“黄金叶”来，慢腾腾划燃火柴点着，極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人家几千里路跑下来干革命工作，吃两个柚子算什么卵！”说罢,望都不望陈细老倌，自顾扯过一张报纸翻起来，半响,莫名其妙说了句:“西哈努克真好耍，带起婆娘满世界游······”把个陈细老倌气得眼睛翻白，打不起的官司告不起的状，心里便更加恨死了狗伢子。
也是合当有事，一打三反那年，狗伢子鬼懵了头，竟把上级首长发下来的“红宝书”裁了卷烟烧，不晓得哪个多事的汇报了公社干部，干部同志联系实际查三代，发现狗伢子的皮匠爹老子历史还蛮复杂，原来，解放前他曾在旧军队里当过半年多伙夫，这样一来，就找到了狗伢子思想反动的阶级根源，后来，一根索子将他绹了起来，和本村几个地富分子挨排站着接受批斗，陈细老倌趁机跑上台狠狠踹了他两脚，到底出了这口鸟气······
狗伢子被弄到公社参加了三个月学习班，天天到河洲上挑泥巴，整得一身黄皮寡瘦。因为误工太多，无法实现上级规定的自给要求，只好偷偷往城里跑，他走那天下小雨，我披着蓑衣把他送上汽车，临上车时，他四面望了一下，把我扯到一边小声说：“这知识青年真比四类分子还不如，哪怕呆在城里扫茅厕我也不到这里来了，真的，屙尿都不朝这一方。”那年头当知青的，在城里吃不开，狗伢子通过他爹老子的酒朋友介绍，削尖脑壳钻进一家基建队做副工，有一回挑砖上架时一不留神从架板上掉下来，竟把一只脚跌断了。从此，狗伢子只好接过其父衣钵，做起皮匠手艺来，后来，在九如斎门口摆了几样补鞋工具，敲敲打打帮人打鞋补巴，听人说，手艺竟比他老子好。
沈眼镜
他二十岁那年，因为嘴巴好讲的缘由，赚了顶右派分子的帽子，后来，在土方队老老实实挑了几年土，再后来，和我们一起高唱着《打起被包走天下》的歌子下放来了。大约因为人生不如人家顺畅，因而总是缄口不言，每天一身汗水一身泥，吃萝卜白菜，出牛马力气，从不发半句怨言，唯一的嗜好，便是下象棋。若是逢着势均力敌的对手，连饭都可以不吃的，恰好，我们老队长也是个棋迷，遇上下雨天，便提着他那根雕花烟杆来找沈眼镜较量，两人常常杀得天昏地暗，难解难分。
老队长真算得上是天下第一好人，他可怜沈眼镜“人到二十五，衣服冇人补”想把自己的侄女说给他做婆娘，不想那女子却嫌沈眼镜成分高了，人又生得黑瘦，不肯下嫁，事情当然不能勉强，老队长却一直把他的事放在心上。那年冬天，城里一家纸盒厂下乡来招炊事员，老队长便向大队干部讲好话推荐了他，可人家到公社一翻档案就打了退堂鼓。老队长情急智生，把自己养了十多年的一条大黑狗开膛破肚炖了一鼎锅汤，放上桂皮、五香、八角茴，又到代销店买了几瓶五加皮，把两个招工的干部拖到屋里扎扎实实慰劳了一顿，事情居然就有了转机。几天后，沈眼镜便替招工的干部背了一大捆甘蔗，一手提着两只黑鸡婆，体体面面进城了。他不是那种忘恩负义的人，第一个月领了工资，就给老队长买了双东北棉鞋寄去，听说，他后来还把老队长接到城里开了回眼界呢······
铁宝
“自古英雄出少年”真该给总结出这句话的贤哲颁个诺贝尔奖。马益顺巷的铁宝伢子从小崇拜粱山好汉，常常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被南门口一班子弟尊为“南天门司令”，那年秋天，因为殴打同学被学校开除，正逢着街道上动员上山下乡，铁宝审时度势，立马跑到办事处报了名，在青少年宫学习三天武装了头脑后，和我们一起雄纠纠开赴都庞岭，一肩挑起了解造农村与世界的革命重担。
铁宝伢子姓朱，他爹老子朱四老倌在南门口卖了大半辈子火焙鱼，历史清白，是地道的城市贫民，铁宝伢子自己长得牛高马大，犁耙工夫无师自通，出身好加身体好，来朱家桥后颇得领导器重，不久就被推荐到公社学习“九二0”技术，后来，还光荣地当了一回代表，和大队支书一起到县里开先进会，吃过几餐连皮带毛的坨子肉，这可是上级领导对知识青年的最高奖赏。后来，又因为这代表的名分，使他成了朱家桥第一个被光荣招工进城的人，说起这事，还得感谢师公先生朱驼子呢。那一天，全队人在猫崽山挖荒地，太阳又辣，工夫又重，人人唇焦口燥喉咙冒烟，好不容易捱到队长喊声“休息”，大家便三两人一堆跑到桐子树下去揩汗、烧烟、喝水，鬼晓得铁宝伢子怎么会同朱驼子坐在一棵歪脖子树下，鬼又晓得朱驼子为何自讨苦吃，向铁宝胡说八道，灌输那么多封资修货色。
这事是铁宝晚上说给我听的。
那天休息的时候，铁宝闲得无聊，坐在地上吐口水淹蚂蚁子玩，朱驼子讨好地卷了一支喇叭筒递过来，铁宝接过烟唆了两口，嫌辣扔了，朱驼子望了望铁宝油亮健壮的膀子，就大声夸他体子好，又问他家里定了亲没有，待铁宝伢子摇头后，朱驼子把垫坐的桐树叶向铁宝这边移拢些，低声且極郑重地说“你们这么多长沙人下放在我们朱家桥，你说说看，谁最吃得开？”铁宝摇摇头，他是个不叹闲事的人。
“我看只有你最吃得开，你想想看，到公社搞九二0为什么不派别人，单单派你去？”
铁宝木吶无言。
“真的不晓得？事情明摆着嘛，你姓朱，我们这一村人也姓朱，说来说去，一笔写不出两个朱字，我查过族谱了，我们五百年前是一家。”看着铁宝伢子好奇地瞪着眼出神，朱驼子又 孜孜不倦地启发他：“发狠搞，多赚点工分，到时候去祠堂里磕几个头，把名字上在我们族谱上，你就是朱家桥人了，过两年再帮你讨房亲，生几个胖子崽，你在这里也就有人有势了。”朱驼子说完，美滋滋地吸了一口烟。大约为他对铁宝伢子精心安排的灿烂前景感到满意，口中喷出一串串淡蓝色的烟圈。殊不知铁宝伢子才当了一年多知青，已经不耐烦得很了，听说要他在朱家桥讨老婆，还要到祠堂里磕头，心里更加烦躁，出手就是一脚，早把师公先生踢到路边的狗尾巴草丛里去了。朱驼子做好不讨好，一张苦瓜脸宭得老长，后来狗皮膏藥贴了一大叠还喊腰痛。这事儿几经渲染，不晓得怎么被县里的干部晓得了，三五天里就来来了几起耍笔杆子的，要铁宝伢子介绍事情经过，谈心得体会，师公先生拉拢革命知识青年，搞封建复辟的事实，是阶级斗争错綜复杂的表现，铁宝伢子成了反封建复 辟的英雄，到县里开会
吃坨子肉就顺理成章了。
铁宝当代表虽然风光了几天，毕竟好景不长，靠出工赚工分糊嘴巴，他已发现大大的上当了。也不晓得听了什么人出的主意，竟跑到街上打了一把斧头，跟着道州来的箍桶师傅，一头钻进大山里耍开了木匠手艺，几个月后，公社派干部蹲在朱家桥帮助割资本主义尾巴，铁宝就被人从山里“请”了出来，大队把他当成搞资本主义的典型，让他和四类分子站在一起接受批斗，可铁宝伢子手拍胸脯声明，自己是红五类子弟，打死也不肯与四类分子为伍。大队干部怕犯敌我不分的错误，只好让他一个人单独在生产队开了场批斗会，那气氛却无论如何也热烈不起来，也难怪，一来铁宝伢子天牌硬扎，虽不是地道的红五类，可毕竟沾了“贫民”二字的光，队里的贫下中农阶级感情很深，所以网开一面；再则，铁宝是在外面搞资本主义，发财也好、背时也好，不关旁人屁事，大家乐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批斗会上都只胡乱喊几句响亮口号，把一场严肃的路线斗争衍化得寡寡淡淡。从此以后，铁宝伢子再也没有跟道州师傅出去搞资本主义，可在队里搞社会主义似乎也不太积极，出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逢墟日便趿拉着一双烂拖鞋往街上跑，时间久了，偶尔还做一星半点儿偷鸡摸狗的事。我们下到朱家桥的第四年，上面来了个招工的名额，队干部奈他不何，一齐推荐他进城当了“工人阶级”。
马酸酸
马酸酸是外号，这外号当然不雅，不过，若在朱家桥和她打过几回交道，就无不佩服这外号起得贴切了。一同下放的，不晓得什么原因，她比大家“超脱”得。几个月时间，居然就熬-成了半脱产干部，有人说主要是她人长得漂亮，也有人说全靠她有个当大干部的老子，狗伢子曾经做过仔细考证，认定马氏之所以吃得开，全在于她那张八面玲珑的嘴巴，会赶时髦说些酸不溜唧的话，因此，产生了“马酸酸”这外号。马酸酸同我们一起下放到朱家桥后，立即被县里树为“标兵”终日穿鞋着袜、癫上跑下地找人谈话，要人汇报思想，大会小会上发誓赌咒要和贫下中农结合一辈子。不久，她的玉照居然挂在县城的宣传橱窗里，惹起一帮后生小子指手画脚看热闹。那照片，实在“革命”，高挽裤管，肩扛木犁，手执宝书，眼望远方，背景是广阔苍绿的的田原，上面还提了“立志耕耘”几个字。听说，马酸酸十分珍贵这张照片，在县里洗了许多张，准备送给点上的知青，不晓得为什么，又一直没送出去，后来还是狗伢子到县里挑化肥看到了，狗伢子不服气，有一回，竟当着蹲点干部的面，要拖马酸酸下田真刀真枪干一回，倘若不是干部同志打圆场，马酸酸只怕真的要脱一回鞋袜了······
马酸酸一心一意要与贫下中农相结合，不料，竟引出一段风流韵事来。大队团支书庚福哥是本地人，大约为马酸酸的诚心所感动，也受自家“三代赤贫”出身的鼓舞，竟飘飘然有了点罗曼谛克的联想，居然用半通不通的文字，一连写了好几封热情似火的情书，借隐隐星月的遮掩，偷偷递给了马酸酸。不久，这些信统统被送到上级领导手中，害得庚福哥的团支书当不成了，气得他站在门楼上骂了两天娘。此后庚福哥对马酸酸只好“爱而远之”了。正当他拭目以待看马酸酸究竟会与哪位贫下中农真正结合之际，马酸酸忽然请假回城诊病，谁知黄鹤一去不复返，竟在城里与一位工人阶级闪婚了
其实，马酸酸的半脱产干部也没当好久，因为上级的上级说过，半脱产干部是培养修正主义苗子的温床，风光了一阵子，马氏只得回队里出工。她是吃惯了土松饭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怎吃得消？自然就得趁青春年少慌慌择偶了。马酸酸那位新贵人，我没见过，有人说在铁路边一家白铁社做事，出身彤红彤红的······
以上各人，虽与笔者同年同月同日下放在同一个村子，但际遇各有不同，倘笼统称之为知识青年”在下总以为有些牵强，读者朋友，不知以为然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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