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 六 章
回到农场,伙伴们围着问长问短,两人叙述了旅途和回家的情况,把他们家里捎来的东西一一分发。
晚上,和孙海潮拿着从家里带来的豆豉和挂面,到郭妈家串门。这些东西在农村还算是稀罕之物。
寒暄过后,张建军问我:“你们到草尾走了多长时间?”
“别提了,走了整整一夜,早上五点多才到。”
“走这么久?那也太慢了点。”
“他们能跟你比吗?真是的。”郭妈在一旁说。
临告辞出门,拿出了面条和豆豉。
“你们这么客气干什么?留着自己慢慢吃呀!”郭妈摆着双手说。
“一点小意思嘛?平时你老人家没少照顾我们。”我说。
回到宿舍,陆小婉在走廊叫住了我。
“我爸爸妈妈都好吧!”她轻声问。
“都挺好的,他们就是担心你的身体,让我们转告你,干活别太累着了,要注意身体。”
低头沉默了许久,当她抬起头来时,眼里已噙满了泪花:“真想他们啊!”声音有些哽咽。
“再有三个多月,不就可以回去过春节了吗?”我安慰她说。
“唉!来半年了,我还认为自己坚强起来了。”她说,突然又道:“就怨你!”
我一愣:“我又怎么啦?”
“从你们回长沙,我就想家想得特别厉害。”
“那…那你当时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走?”
“就是啊!到现在我还后悔得不行呢!”
屋子里传来伙伴们的笑闹声。
“王晓阳!你…”她欲言又止。
“什么?”
“没什么,回屋休息吧!你也累了。“她说。
--
一早,潘大姐在外面火急火燎地敲着门:“快点起来!快点起来!”
“什么事啊?”林东亮下床打开了门。
“你们听说了吗?”潘大姐进屋就局促不安地说。
“听说什么了?”林东亮疑惑地问。
“出大事了。”潘大姐说。
我躺在床上心头一紧:“出什么大事了?”
“昨天畜牧队的知青到军垦农场看电影,有四个和你们一起来的女知青被淹死了。”她急急地说。
她的话象晴天霹雳砸在我们头上,一个个都惊呆了。
我半天才缓过神来:“你…你说的是真的吗?”
“这样的事我还能跟你们开玩笑?刚才有人通知老周,我赶紧过来告诉你们一声。”
我和伙伴们以最快的速度起了床,一路小跑着赶往畜牧队。
离老远,便看到杨老师在知青住地的屋坪来回踱着步,走近后,看到他脸上愁云密布,嘴里还在惶恐不安地不断念叨:“这怎么得了,这怎么得了,我怎么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啊!”
走进屋里,那副景象我这一辈子是忘不了了:屋子的四个角落里,四个女同学分别躺在门板上,她们都是我们隔壁班的,在学校时低头不见抬头见。她们都换上了一套干净的军装,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安详地躺在那里,似是还在熟睡中,等待着伙伴们把她们叫醒,去吃饭,去上工,去串队,去……还有好多的事情在等待着她们呀!
看到过老人走到了人生的尽头,也见到过事故中有人丧生的场景,但象现在这样,象似姐妹的同学,四个人齐刷刷地躺在眼前,我是无论如何也结受不了这个现实。这才下乡几天啊!怎么就会有同伴离我们而去呢?我不禁悲从中来,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夺目而出。
默哀片刻,走出门外,知青伙伴们闻讯都从四面八方赶来了,大伙都肃然不语,见面也只是互相点点头,有些开始抽泣,还有的已经嚎啕大哭起来,就算是铁石心肠,见此情景,也会为之动容。
与畜牧队的同学交谈后,了解了事情的经过。
四个女同学和我一样,回长沙过完“国庆”刚刚返回农场。昨晚河对面的军垦农场团部,放电影《卖花姑娘》。一男一女两个七0年的老知青,和她们四个驾船去往,没曾想船到河心时,船舱开始漏水,那个男知青奋力想把船靠上对岸,到河面三分之二时,船开始下沉。惊慌失措中,四个女同学跳入河中,她们都不会游泳,没入水中就不见踪影,男知青慌忙跳下去救人,但无济于事,自己也差点没上来,倒是剩下的那名女知青站在船上没动,船灌满水后停止下沉,她也得以保全性命。
队里闻讯后,一边派人下河,一边向军垦农场求救。部队派出二百多名官兵下到河里,手挽手拉网似的搜救,四十分钟后,第一个女同学捞了上来,没抢救过来,三个多小时后,最后一个也打捞上来,但已无力回天。
象四朵含苞欲放的花蕾,四个花季少女,才刚刚走出校门,才踏出人生的第一步,就这样被无情的河水吞噬,命丧黄泉。
三天后,为他们举行葬礼。
全分场的伙伴都来了,益阳地区和总场领导来了,场部派专车到长沙把她们的父母亲人接来了。
屋坪里站满了人,一开始,只是有人轻声啜泣,到最后哭声雷动,不管男女老少,每个人的脸上都挂满了泪珠。
她们的遗体安葬在了一座小湖边的树林里。
天空中乌云密布,一阵乌风嚎过,枯黄的树叶飘飘扬扬,洒落在刚刚砌好的坟堆上。
哭喊声连成一片,她们的母亲悲伤过度、瘫倒在坟头上。母亲们万万没想到,几天前在码头上,竟成了她们与女儿的诀别。
大地为之动容,苍天也像是看到了这一幕人间惨境,天空中竟然“劈劈啪啪”下起了蚕豆般大的雨滴,仿佛是在为四个年轻的生命送行。人们都呆立在原地,没有人想着去躲雨,任凭风吹着,任凭雨打着,好像这样就能减轻心中的悲痛。
这是公元一九七二年十月四日,我的四个同学和伙伴,长眠在了洞庭湖——这片黑油油的淤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