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县往事小记(七十)
认真的人
我在两年前曾写过一篇“执着的人”(见2007年的靖县往事小记之三十九),其实执着也可理解为认真,只不过认真过度成固执,才叫执着了。
曾与我同一个组的张女士,她就是一个很认真的人,“肥皂事件”就是因她的认真而引发的(见2006年的靖县往事小记之十七)。我们这次的回靖活动,也与她的认真有关。早两年她与我们见面就提出要回靖的想法,当时我并没在意,应付一下的表示同意,但心里却在想,“肥皂事件”伤了她的心,与队上的关系也弄得有些僵了,她还愿回队上去看?是不是随便说着玩的?没想到她在去年的三月,就独自一人从北京去了靖县,还把和乡亲们的合影给我寄来了;十月份她利用参加母校吉首大学校庆50周年的机会,又一次去了铺口,并联系上了铺口乡政府,带回了了乡政府欢迎我们回铺口看看的口信,不得不相信她回靖县是认真的,也加快了我们回靖计划的实施。去年十一月下旬,她和我们一道又去了靖县,一年之内从北京三回靖县,使我打心眼里佩服她。
在这次去靖县的途中,我们在洪江休息吃中饭,下车后,我们在洪江古商城游玩,她却坐在饭店的火桶旁,不时的捶着腰,揉着腿的,当时的气温并不太低,我以为她是坐久了车,腰腿酸了。她说不是的,早几年她的腰锥和腿关节都开始发痛了,可能是在当知青时落下的毛病,对此,我还有些疑惑。后两天,在靖县的招待所里,她外出一回来,就立刻睡到床上去了,拿出一只携带式的血压表量血压、然后吃降压药的,这才觉察到她身体是不太好。
说实话,我对张女士在队上的事了解并不多,只知道她是北京女八中初67届的,从小生活在北京,父母却在长沙;还知道她和社员的关系挺好的,常给五保户担水,在队上办扫盲班等,其他的就不太清楚了。会有人奇怪,你们不是一个组的?怎会不了解呢?我们是一个组这不假,但三个月后我们就分开了,我分到二队去了,一年后才又加入到她们的伙食团来。即便我们在一个锅里做饭吃,但吃饭时,她们端饭回自己的房里吃,把我撂在厨房里独食,所以,相互间少有交谈,故对她的事知之甚少。这次回靖,我们组上的三位女士一齐来了,我就有机会了解她了,我先向焦女士打听张的详情,焦女士与张当时同住一屋的,对张了如指掌。
焦女士说,张一下到队上,就全身投入到接受再教育中,虚心学习各种农活中,重活抢着干,深受队上好评。不久,队上就给她评上了妇女中的最高工分7.5分。在他们舒家一队,妇女中只有两人拿7.5分工的,她就是其中一人。拿到最高工分后,她干得更起劲了。担子捡重的挑,担人粪下田,满满一担很稠的人粪少说也有一百二三十斤,粪桶高,她的个子却不高,担在肩上桶底还常常刮到地,磕磕碰碰的很是吃力,她照担不误。
担谷子也总比别的妇女担得多,第一年的双抢,收割的早稻是沾水的湿谷子,要担到公社仓库的坪里晒干(我们舒家没晒谷坪,都是借公社仓库的晒谷坪用),要爬一个很长的大坡。她的一担箩筐本就装满了,已经很重了,但还有人在她箩里插扁担,一边插,一边摇,又往她箩里添加了许多谷子,担子更重了,她作不的声,只能硬撑着吃力地挑着这担谷,艰难地爬着坡,我感到,她的腿在发抖,身子在打晃,落在队伍的最后面了,终于一步一步地挪到了晒谷坪,倒完谷子后,她站在晒谷坪上伤心的哭了起来,她不明白这人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因她拿的工分比他婆娘高就来整她?这次回队后,她还笑着问那人,当时为什么要那么做?那人笑而不答,可见此事留给她的印象太深了。
队上烧砖窑要烧茅柴,张每次砍的都比别人多。砍一大捆茅柴,连枝带叶有两米来长,双手合抱都抱不拢,一捆有上百斤重,而且很不好扛,起肩时只能将那捆柴的一头驮在背上,柴尾仍挂在地上。茅柴太重了,压得她几乎趴在地上起不了肩,她死撑着腰,硬拖着那捆茅那捆柴朝山下走去。从她身后看她,完全看不到她的身影,只见一大捆茅柴自动朝山下移动。到了窑上一称,足足有160多斤,队上的指标是150斤,砍了一个星期的茅柴,她天天超额完成。她曾用三句话来形容自己砍茅柴的情景,“披荆斩棘,汗流浃背,披头散发。”她一上午还砍过6捆柴,这我打心眼里佩服,我最多一次也只砍过3捆柴,6捆柴要砍去好大一片灌木林的。
张坚信“男人能做的事,女人也能做到”,她主动要求扛扮桶(惭愧,我拿八分工的还没扛过扮桶的)就是想证明这点,她个子小,扮桶罩住她,只露出一双脚在来,她照扛不误。她还参加队上男劳力的专项“过驳”(从山上通过接力把木头杠到马路边上来,也叫过拨)。队上对她还是照顾的,把最好的地段给了她,两头的社员对她也照顾有加,这头多送她一截,那头的跑过来接,让她少走一程。她从没扛过木头,还不知道怎样换肩,一连两天,沉重的木头压得她仿佛散了架似的,进屋就躺在床上全身疼的不得了,特别是腰、背,就像挨了打似的疼,肩膀都肿了起来。吃完饭后,又一声不吭的去“过驳”,那两天她是咬着牙她挺着干的,她太逞强了,她的腰就是那样给压坏的。当时还不觉得怎样,但随着年岁大了后,她的腰椎就渐渐的痛了起来。焦这一讲,我清楚了,张女士做事太逞强了,她的7.5分工拿得比我那八分工还累得多,她的腰确实是当知青时给压坏的,应了朱纪飞兄所说的“患了知青职业病的后遗症”这句话。
张女士从小生活在北京,从未下过水田;更未扯过秧插过秧的,许多的稻田农活她都是第一次见到的,但她肯虚心学习,所以她的农活学得比我快,舍得干。干得比我强些。虽然在学校里,我每年都去乡里劳动过,插秧这事我也都做过,但她的秧插得比我还快些。靖县这边插秧是插跑马秧,即人在田里一字排开横着走,每人每次只插一行秧。张女士回忆她插跑马秧的趣事,她的腿比较粗,身体也有些分量,踩到田里的脚印又大又深,在她身旁插秧的社员就揶揄她,一会儿说,怎么牛来了,踩得一个一个的洞,这秧没法插了,她就赶紧把脚挪开点,以免影响身后人的插秧。一会儿又有人说,注意,牛到你那儿去了,牛腿劲儿不小,小心秧都快打了漂了。这是说她的脚踏到的不是地方,别人的秧插到她踩的脚眼里去了。反正社员插田时,总是拿她开玩笑,她也总被他们在田里追着她赶、不断的催着她、大声开她的玩笑,她也不生气,她插秧的技术就是这样给逼出来的。
舒家团前面的几丘田里,苦螺蛳最多(一种稻田皮炎,极痒,见2006年的靖县往事小记之四“苦螺蛳”),下这些田做事,双腿接触水的部位当天就起红疹,一片片的,痒得要死,晚上睡在被窝里手不停的搔,腿都抓出血来,还会受感染。女生的皮肤嫩些,受到的伤害更大些,对她这北方人来说,受害更深。
这些田都是用来做秧田的,张继续回忆道,她在这田里扯秧扯久了,双腿都支持不住了,她就跪在泥里继续扯秧,有时是单腿跪,有时双腿跪。等扯完秧她从田里爬起来一看,腿上有很多的蚂蝗,她生平第一次见到蚂蝗,手无所措不知怎样处理,还是旁边的农民帮她把腿上的蚂蝗拍打掉。她自然她也沾上了苦螺蛳,并且也感染上了,双腿开始发烂,而且还曼延到大腿上。因为整天都泡在水田里,只两天,腿上烂的地方,都露出了鲜红的肉。收工后,回家自己清洗完,换上一条干净的长裤,才能做其他的事,但伤口与裤子却沾连在一起了。第二天出工前把裤腿一卷,一阵撕心的痛,又把伤口弄破了,还流出不少血。没办法,照常下田。后来,伤口感染越来越严重了,到公社卫生院去看,医生给她打了针,开了药,还嘱咐她不要下水田,要每天来打针。她只请了三天假,可是不见好转,队里因劳力紧张,又叫她出工,,就又出工了,继续下水田,她的腿烂得更厉害了。医生很严肃地对她说,打了13天的针,你根本不见好转,如果再不重视你的腿,有可能会影响到肾,她这才害怕起来了,请假回到长沙,治疗了二十天,伤口才愈合。现在分析起来可能她是严重的水土不服。
在伙食团里我也常领教过张女士的认真。我在她们这里搭伙,但我的菜地没带过来,因二队还有知青,二队知青的菜地本就不大,何况她俩种的菜也还够吃,所以我也就没在意。不知张从哪里听说到,二队又给我们分了块菜地,只是太远了,都不愿去作。她鼓动我去种那块地,我是个懒散惯易知足的人,不想去。她就找我谈,大谈不种菜将危及到伙食团的生存,其言外之意就是不种请走人,我那有不明白之理,不得不答应饭后就去,出乎意料她也同去。早知道她陪我去,我那有不去之理?她也用不着拐湾抹角的来恐吓我,花费那么多的口舌?我跟着走就是的。实际上是她跟着我走,她不知道那块地在何处?她扛着锄头走在我后面,好象押着我去似的。那块地太远了,有一里多路远,地不大,土质却极差,硬梆梆的,我们摸黑挖了好长的时间才把地开完。以后,她给种上了萝卜,再以后,她去施过两三次肥,但都没再喊我去了,我误会了她。
张女士虽是个认真的人,但在穿着上却是很随便,一年四季身上就是那套洗得发白的军装。天气热了,旧军装穿不住了,她要找件凉爽点的衣服过夏天。不知她是没带夏服来还是想与社员们打成一片?她就在铺口的裁缝那里做了一件夏衣,衣服式样不敢恭维,衬衫不象衬衫,罩衣不象罩衣的,并且是块红薄棉布做的。这块红薄棉布还是她家里给她做被面子用的,她却拿去做成衣了。话也说回来,这件衣服虽扮式样,但还是量身定做的,她穿上后还贴身,丰盈的身材就现出来了,以前她总是穿着军装,上下都是直筒筒的。她的脸本就红润,穿上这件红衣,映的这脸更红了,红衣红脸很打眼。当地只有新媳妇才穿红衣的,她不在乎,穿着这红衣出工、赶场什么的,大大方方,竟也无人笑她。倒是在四十年后,我们把她穿红衣的这事又翻了出来,笑她用被面做嫁衣。
这次回靖县,张女士还有一个目的,就是想与在“肥皂事件”中打过她一耳光的那位社员握手言和,一到队上就打听那人的下落,得到的答复是那人早些年就病逝了,死时还只50上下,她听了后心里很不是滋味。
从靖县回来后,我和张女士一同去了陈词女士家造访,陈词女士是位心理学教授,她与张女士在铺口就是老交情了,对张很了解,她用一句话就概括出张女士的性格是凡事过于认真,这在心理学上被称为“洁癖症”。这“洁癖症”不是指生活中那种特爱卫生的人,而是指做事特别认真、要求过于完美的这种人。这种人往往付出太多,操之过急,身体也就亏损较大,张女士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她的身体透支过多,健康给耗费了,与同龄人相比,她的身体状况是较差的(而当年她的身体在三女生中是最好的)。张女士心服地点头承认,她就是在乡里做事太卖力气了,才搞得现在一身是病,她听从陈词女士的劝告,对人对事都要随意点,过好每一天,让退休生活更加丰富多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