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觅古、寻幽、话长沙
自打“马老太太”(此“马老太太”非是小说《艳阳天》里的“马列主义老太太”,而是长沙坊间对于从东郊马王堆走出来的“西汉长沙王轪侯夫人——辛追”的虐称。)走出她居住两千多年的地下宫殿,就现身说法地铁证了长沙“历史古城”的地位。
古长沙城东以现在的建湘路为界,南自天心阁起,依次经由浏阳门(即浏城桥)、小吴门、经武门,直至湖南日报湘春路北端;从天心阁向西,沿城南路,经南门口一直到西湖路湘江边(现杜莆江阁处),就是古长沙的南界;沿江大道自南向北,途径大西门、小西门、草潮门(潮宗街口)粪码头(通泰街西口)直到木码头(湘春路西口)与湘春路接壤;湘春路就成了古长沙城的北界。
“南门到北门,七里三分”,这一长沙民谣道出的长沙南北至向是指从南门口经由司门口、水风井到达兴汉门的南北距离;而自东至西,中间最宽处,即从小吴门经水风井到中山西路口,估计也就是四华里地左右,这约莫二十几平方里的面积,即是那时整个长沙的范围了。
待到民国初年时,古城早已突破城墙的束缚。向北已经越过被称作“北门城门口”的“兴汉门”,跨过“留芳岭”延伸到伍家岭一线;向东则迈过被称为“便河”的护城河,逐渐扩展到了袁家岭,只不过在上个世纪的五十年代,我在袁家岭求读的时候,学校周边还散布着许多荒芜的坟冢;南边也发展到原属城外的妙高峰、黄土岭以远的地方了。
上个世纪的四十年代末,我随父母从外地飘零迁徙回到故土长沙,适当“总角”之年,在长沙东迁西徙、南居北住,须臾间,六十余年过去,如今早已过了“耳顺”。岁月沧桑,历史的长河从身边淌过,沉淀下来的是记忆的片段。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的歌声在耳际飘过,便有常常有一干往事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别有一番滋味……
一、北正街、“头卡子”及龙王宫“蚕嚇”
在老长沙城北,最热闹的街道当属“北正街”(俗称“北门正街”)。
这是一条南起中山西路,北至湘春西路,长约两华里的用“丁字湾的麻石”铺就的凹凸不平、宽不过两丈余的街道,街道两边却商贾云集,各种店铺鳞次节比,行人、车辆(黄包车、板车)、挑夫、走贩终日里摩肩接踵,几近移行的程度,有人戏称“能一口气骑单车过北正街就算是会骑车了”。
这条街道最热闹的地方却是在中段,俗称“头卡子”的地方。这里是北正街与通泰街交汇处。十字路口的东端是“学宫街”,西端是“通泰街”。
由于从湘江水路过来的各种商品,生产生活物资均在这里集散、交易,政府在此设卡收税,是为进城的第一道关卡,以此得名为“头卡子”。
“头卡子”东北角有一家炸“糖油粑粑”的小店,十分的有名气,其产品外皮金黄焦脆,内里棉白糯软,吃一口热腾腾满口香甜,回味无穷,六十年代初,为了解馋,我还专程寻觅到那里吃久违的“糖油粑粑”。老实说,长沙炸“糖油粑粑”的摊子多得数不胜数,却没有一家能够与“头卡子”的这一家媲美。
“头卡子”西南角有一家名为“北协盛”的老字号药铺,幽深的店堂比其它的店铺要高大得多,大堂的两边摆放着黑色的太师椅,整日里擦拭得光可鉴人,到这里来的人,不管是买药还是看病,或者什么都不是,都可以在这清静凉爽的地方歇息,由各种中草药材汇合而成的药香在大堂里弥漫。
特别能让我们这一班孩子们感到震惊的是那个店堂里摆放着一只斑斓猛虎的标本。它虽然被制成了标本,虽然被放在硕大的玻璃柜里面,但那高高竖起的尾巴、闪烁着幽绿色亮光的眼睛、张开虎口、露出尖利的虎牙,似乎正在扑向捕食的对象。
“虎死不倒威”,它那山大王的形象仍然让我们的心中油然而生敬畏。
使我们心仪“北协盛”的不仅是那只老虎,还有他每到端午节即向每一个去到铺子里的小孩免费发放一块可以挂在脖子上的“香牌”,可以喝味道极好的凉茶。听大人说,那里面的坐堂医生看病时不要钱的,不管你是达官贵人还是贩夫走卒,一视同仁。
由“头卡子”沿通泰街向西行,依然是凸凹不平的麻石街道,两边却是以行商摊贩为主,依然是人头攒动,终日不散。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夹杂着吵骂声、小孩哭闹声,汇集成一股生活的热流在拥挤的人群中滚动。
约莫前行四百米左右,到了寿星街、泰安里交叉处,中学界久负盛名的民德中学和周男女中都在这里落户。
续西行数十步,有一处颇有来历和名气的地方,它就是通泰街83号,这里是湘军首领胡林翼的一处公馆。这座房屋进深宽阔,全是雕花镂空木制结构,没有楼房,有天井,鱼池,石砌围栏,十分的精致。
(胡林翼另外一处公馆在此处以西三十余米现在称作“胡家菜园”的地方)
六十年代初期,83号被改造成“通泰街人民食堂”,赴食堂就餐者无须本地户口,只需用粮票购买餐卷即可。这个食堂以管理严谨、量足味美享誉全城。特别是二两粮票五分钱一个的白面烙饼,既大又厚,感觉得那份量恐怕不止二两,使得只有三两粮食定量的居民为吃上这“很划算”的面饼而从各处涌向“通泰街83号”,一时成为一道盛景。
83号对面是一条南北走向的小街,现在叫“新风街”,记得原先好像不是这个名。走进这条街巷,东侧即是规模宏大的“龙王宫”。现在的新风街20号、22号几栋多层建筑,就是龙王宫的旧址。
这座“龙王宫”建于何朝何代、毁于何年何月,皆不可考。只记得它的大门是朝南,巨大而厚重的两扇黑漆门页,我们两三个小孩合力都不能推动它。
进入大门的前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平整的麻石铺就的地面上,排列着几只硕大无朋的水缸,里面常年注满清清的河水(那年月还没有自来水,一般人家都是靠买河水饮用,洗衣则是井水),两边的墙上挂着一溜统一编号的无袖白布褂子和斗笠,墙边整齐地摆放着几辆板车,上面有椭圆形的木制水桶,还有几只唧筒式水枪,这是龙王宫里民间义务救火队的全部家当。
这支救火队大约有十来个人,全是一些精壮结实的汉子。我一直没有机会看见这支救火队真正救火的场面,但是他们却经常演练救火的技能。十来个人配合得真是天衣无缝。
当我们几个孩子正在玩耍时,猛然间只听得一阵手摇的铜铃声急促地响起,十几个人不晓得从哪里窜了出来,一边狂跑一边脱去身上所穿的衣服,等到得墙边时,已是只剩下一条短裤了。他们极熟练地将各自的已经有点发黄的白大布对襟马甲套在身上,只露出粗壮、结实、黝黑的胳膊,然后拖的拖车,挑的挑水,掌唧筒的掌唧筒,认真地将木桶里的水毫不吝惜地射向龙王宫高耸的屋脊,霎那间,就好像下了一场大雨似的,水流从屋顶倾泻而下,仄逼的麻石街道即刻变得湿漉漉起来。
他们有时也拖着盛满水的板车、挑着大水桶、肩扛水枪,一个个脸色凝重地从龙王宫跑出,沉重的木制车轮在坑洼不平的麻石路上发出骨碌骨碌的响声,迅即地在街巷里奔驰,行人便马上肃然地靠向两边,让出不宽的道路,目送这些汉子急驶而去。
他们一定都没有什么文化,但是那种敬业的精神却堪比任何教育机构培养出来的人才。
绕过前庭的大水缸,有一条同样是麻石砌成的通道越过很宽的天井,进到正殿,首先是祭拜龙王的大铁香炉和一长排供桌,上面摆满各种水果及别的食品,一排排凌乱插着的大小高低不同的香烛终日燃烧。每当有香客来的时候,就会燃放一串鞭炮,坐在龙王下面的和尚就“梆!梆!噹!——”地敲响手边的木鱼和铜磬,硝烟揉进正在袅袅升腾的香火烟雾里一起在大殿里盘旋、缭绕,十余个供善男信女跪拜的蒲团上,不断有人在那里虔诚地叩头、祈祷。
龙王宫的前大殿里供奉着四海龙王,后殿则是手托净瓶的观世音菩萨,由脚踏风火轮的哪咤和拿一杆长枪的红孩儿陪伴两边
大殿东边是僧人起居的厢房,东配殿则是僧人为庶民看病的地方,据大人们交谈说,那里有个和尚为小孩“蚕嚇”极其灵验。
老长沙话里所说的“蚕”字,是指大人吓唬小孩时,拿起一根缝衣针,对着不听话的孩子恶狠狠地说:“你再不听话咯,我要拿‘针婆’‘蚕’死你!”即拿缝衣针“刺”他(她)的意思。对孩子来说,那大约是一种很严厉且“残酷”的“家刑”。记忆中,好像我外婆口头上说的多,实际并没有实施过,所以对我而言,那只是一种心理上的畏惧,而并没有“切肤之痛”的感觉。
小孩如果晚上睡不安宁又厌食,一般就会被大人认为是“受了嚇”,这时就要被带到龙王宫里去请那个僧人在手上的某一个穴位用针“蚕”一下,放出一点黑色的血来就好了。
我也曾因“睡哒讲梦话”而被外婆死拉硬拽地拖到龙王宫里去被那个和尚“蚕”了一次,不过我并没有像同时在接受治疗的其他孩子那样大喊大叫,甚至哭闹不已。我只是按照和尚的要求,把头尽量向后面侧过去,外婆就用一只手使劲将我的右手拉向和尚,另一只手则捂着我的眼睛,感觉到手指尖一痛,还没来得及叫唤就已听得和尚说“好哒”,于是我起身,看看还有一点血迹的手指,外婆十分恭敬地接过和尚递过来的一张由他画过的“符”,“回去烧成灰冲一碗水把他喝就要得哒。”和尚吩咐,接着又看下一个。
不晓得是否真的灵验,反正那以后,外婆再也没有提起过“蚕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