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母校地处城郊接合部窦家山的左近,与本城一座占地宽广的公园仅隔一道矮篱,是个环境極清幽的所在。春天花事繁盛时,校园里秀丽的风景自不必说,便是秋日,枯风吹过,走道上偶尔飘来几片红若胭脂的枫叶,也使人觉得分外温馨。
我从小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为着找一个能够 搭餐和睡觉的地方,小学毕业时便考入了这所学校。
我的班主任就是本年级的地理老师。据说他曾在一所海军学校任过教官,举手投足间,还留有些许军人的韵致。这位老师有着很厚实的地理知识。摊开地图,任何一个角落的历史沿革、民俗风情,他都能说出个八九不离十,尤其不同寻常的是,他可以不假思索地指出分省精图上任意一条河流的名字,这是很令人佩服的,也许是受他的影响,我从小就喜欢翻看地图,这癖好,于我后来的工作不无裨益。
我在母校度过了三年的学习生活,几乎熟悉学校里的每一位师长。每当看到那些年事颇高的老教师夹着讲义从校园里款款而过,心里便油然升起一股敬意。
每逢星期日,同学们都回去与父母亲小聚,我无家可归,常常手持一卷,从竹篱的坍塌处偷偷进入公园,于山墈塘边的僻静处寻个干爽的位置,然后背靠树根,摆开阵势,或跟随孙行者腾云驾雾、降妖灭怪;或捏着一把汗偷武二爷景阳冈挥拳打虎,不知不觉间也便逍磨掉半日工夫……
我毕业时赶上上山下乡高潮,我的母校历来有支农先锋的光荣传统。那时候上面对毕业班的要求是一颗红心两种准备,有些先知先觉的同学在老师的启发下顺应潮流,表示不考学校就下农村,校园里于是此起彼落,到处响起《打起被包走天下》的豪迈歌声。铺了碎砖碴的操场上常有男孩子女孩子如苦行僧般光着脚丫儿在上面来回走。这情景我看了很受感动,然而终没勇气加入先驱者的行列,当老师一再问及我的态度时,我只好慎重地表示考不起学校一定下农村。后来我果然没有考上学校。于是真的报名上山下乡了,这里有一半原因也是为了兑现自己的诺言。
我离开长沙那天,车站广场上鼓乐喧天,掺和着哭泣声、话别声,合成一首極不和谐的进行曲,“风萧萧兮易水寒,壮是士一去兮不复还!”我努力挺直腰,很想挺出些英雄盖世的悲壮气慨来,然而,车站上沉重的话别声,尤其那凄凄切切的哭泣声教人难以自抑,我毕竟道行不高,当一个很要好的同学将自己的钢笔摘下来插在我的胸前时,那眼泪水就止不住扑簌簌滚了下来。学校领导见了我这副熊样便说:“思想不通就不要去,免得影响别人。”我年纪虽小,这话的分量却能够掂出来,赶忙用衣袖抹去泪水又强打精神很认真地挺直了腰。忙乱中有人将一朵脸盆大的红花挂在我的胸口上,我又是糊里糊涂跳上了列车……
后来我便在湘桂接壤处一个柴烟缭绕的村落里安营扎寨了。九年后我返城时,母校已添了不少新面孔,几乎不认识我了,可她在我心中依旧占据着很大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