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六岁那年,在都庞岭下的一个偏僻小村插队落户,开始那阵子,队长见我个头小,派工时只安排我养牛。队里生活苦重,比较起来,养牛要轻巧得多。这地方牛多,却也看得金贵,春天里驭驶时间长,牵回村后一定要用细糠和豆饼犒劳一顿,倘累狠了,料食里还要磕几个生鸡蛋呢。
记得第一次放牛,我背着学校送给我的新草帽,扎脚勒手,搞高高举起一根竹鞭,不知怎么的,左遮右挡,那牛却总不听提调,不是闯进人家菜园子践踏一阵,就是偷偷咬一口路边的秧苗苗。和我撘档的,是一位穿碎花布缀补丁衣服的小姑娘,只见她跳上跳下,嘴里不时热热热闹闹地嚷一阵,真怪,那牛竟像是听得懂她的话,闻声慌忙夺路而逃,我很奇怪,问她嘴里嚷些什么,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红着脸告诉我说,村里人几乎人人都有个不恭不雅的外号,如“干狗屎”、“骚鸡公”等,队里牛多,那时候还没有统一建牛栏,牛群晚上回村后,都由私人分散关养,那牛也便因主人的外号而得名,牛养熟了,居然也有灵性,加之庄户人粗喉亮嗓,那牛灵光,经人一吼,竟能立即终止犯规。不过,牛们的记性并不见得好,走不了几步,却又常常常觊觎路边田里那青翠欲滴的嫩绿之物,有一头独角老黄牛就鬼气得很,常乘人不留意之际,急快迅地干这勾当,它并不惧怕我手中的竹鞭,偶尔抬起头来,也只是惶悚地望一眼我的搭档。
两人好不容易将牛赶到河洲上,小姑娘寻了一块磨痕很深的鹅卵石,边磨镰刀边和我说闲话,原来她叫四妹,家里有七口人,母亲生病不能出工,姊妹年纪都小,光爷老子一个正劳力。因此,她小学没毕业就留在队里出工。今天爷老子上山背柴火去了,她是顶替来放牛的。四妹还央求我不要告诉队长,因为队里从来没有女人养牛的规矩。说着,她便蹲在地上挥舞镰刀割那半干不湿的茅柴,我没有事做,只好看黄牛吃草,看风过去远处蔗林泛起的青光绿影;想像着牧童童骑牛背吹长笛的田园情趣……从那以后,我便开始了牧牛的生涯。每年发桃花水的时候,队里好些牛都被拉去套犁翻板田去了,我们村三个队的牛便合拢一起养,村里人叫养大排牛,放牛人把牛赶出村后,常常要在村后那棵枯柳下聚一会儿,一边烧烟一边商量着把牛往哪里赶,只见那头独角老黄牛甩着尾巴,不时还抬起头来瞅一眼放牛人,只等放牛人商量好了,面向牛群发出吆喝,那老黄牛竟像胸有成竹般大步流星赶往前面领路,其它大小牛们,仿佛约好了似的,紧紧跟在它后面,于是,灿灿的阳光下,便逶迤行进着一支牛的部落。我不明白,这独角老黄牛身躯既不高大,形貌亦非英武,凭什么赢得众牛的拥载,成为这支部落的首领呢?后来养牛的日子多了,我才知道,老黄牛曾经用鲜血和头上的一支犄角,写下了仗义行俠的悲壮诗篇,为捍卫本部落牝牛的尊 严出了死力,这才得以享此殊荣的。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在河洲上已经收割过的甘蔗地里,我们村的牛与枞树湾的牛群混拢了,那边有一头壮牡牛,仗着身高体粗,强行爬上“蝴蝶迷”的背脊欲行无礼,可怜“蝴蝶迷”身子娇弱,吓得”牟____牟”直叫,惊慌逃窜,壮牡牛欲心如炽,穷追不舍,正当这紧急关头,只见老黄牛四蹄飞扬,”腾——“地冲了上去,用它那英雄的犄角照着牡牛屁股猛地一顶,牡牛负疼放开”蝴蝶迷“,红着眼掉转头就和老黄牛厮拼。荒凉的河洲上,两牛抵角相斗,一时间蹄声紛沓,尘埃四起,较量的结果虽是两败俱伤,可老黄牛损失更加惨重,恶斗后满身挂红,还失去了抵御敌人的宝贵武器——一支犄角。不过,正是因为这英雄豪迈之举,才奠定了它在众牛中的地位……
我在小村呆了九年多,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记得最清楚的是和玉圃伯爷一起养牛的日子,秋天里,甘蔗全砍了,河洲上现出空旷,墨绿色的山峦与蓝天極和谐地融为一线,近处村舍人家的瓦背上,青烟袅袅,小桥流水,鸡鸣犬吠,秋阳照得养牛人身上暖烘烘的,我们把牛赶到河洲上任它自由自在地低着头寻草吃,大家便偷空儿替自己割茅草,只有玉圃伯爷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桐子树下,一声不吭,两眼怔怔地望着系在烟袋杆上的那个丝线烟包,有几回,我发现老人的眼眶里还噙着泪水呢。都一把年纪了,能有什么事伤心呢?我听村里人说早二十年,他还是一条血气方刚的汉子,凭着手里的一把破斧头,从上广西浪荡到下广西,最后在我们村入赘做了上门女女婿,不幸,他的娘子早逝,紧跟着四岁的儿子也害麻疹夭折,如今的玉圃伯爷已经老了,不行了,这中间的因因果果,我当然 揣摩不透,却总觉得他那丝线烟包有些不同寻常,不然,他何以老是呆呆地望着它出神呢?那烟包其实很陈旧,上面绣的花草图案早已模糊不清,他却看的很要紧,轻易不让人摸一摸,我想:玉圃伯爷也是从年轻时节过来的,那烟包,只怕是他昔日的相好送的,也许那里面还隐藏着一个令人心酸的爱情故事呢。老人的心思,我们做晚辈的当然不好问得。
别看老汉大字不识,平日又少言寡语,一旦打开了话匣子,才知他肚里装不少货呢,和他聊天简直是一种享受,那时节家里有时寄来几块钱,我除了买肥皂牙膏外,其他的便买了红橘烟学着烧。在河洲放牛的日子,别人忙着替自己割毛柴,我和老汉坐在桐子树下吞云吐雾摆龙门阵,老汉嗜烟如命,一支烟非要燃得燙手了才依依不舍地扔掉,只有在这时后他的话才多起来,他和我讲大岭里的奇珍异兽、巉崖古洞,远近村寨里的轶闻趣事,还有广西八洞瑶王的种种传说,把人带进一个个神话般的境地。老汉熟谙桂北湘南的万种风情,他那脑子里,好像是装了一部地地方民俗志。
冬日里,各样农事闲了,村里人都忙着磨糥米、炸果子粑粑,操持娶亲嫁女的大事。在河洲上放牛的日子,时常听到送亲的胡琴唢呐声从远近村寨飘来,那韵味绵绵的祁腔调子,常常叫老汉兴奋不已,有时竟学女人腔怪声唱起《媳妇娘歌》来,人家娶媳妇,他倒乐得像个新郎官。
大批促大干那年,县里决定在青溪源挖一个大水库,每个生产队都要上大批劳力,队长把我也派去了。最后一次放牛,我买了两包红橘烟,和玉圃伯爷在河洲上的桐子树下聊了一下午,算是告别。水库工地上劳动很紧张,但各队都来了不少知青,得闲时大家在一起也很好玩,可我心里总惦记着玉圃伯爷,惦记着那头英雄的独角老黄牛。好不容易挨到元旦那天放假,我匆匆买了红橘烟就往河洲上会玉圃伯爷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