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顿完毕,大伙都聚到屋前的草坪上,观察起周围的情况来。
我们这幢房子与两头十数幢茅草房别无二至,想是湖区风大的缘故,屋檐低得不能再低,远远看去,像是一个个巨大的草垛。已是正午,家家户户的屋顶上升起了阵阵炊烟,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柴草燃烧的味道。
一群小孩在不远处向我们好奇的观望,有好几个拖着长长的鼻涕。他们那脏兮兮的小手 ,好像是从来就没洗干净过。天气还有些凉,居然大部分都光着脚丫子。
一个肩头扛着梨、牵着一头大水牛的年轻人走了过来,他头发蓬乱,穿着一件到处都裸露着棉花、已分不清颜色的破棉袄,腰间扎着一根粗粗的草绳。
走到我们跟前,他操着一口地道的长沙口音问道:“你们是刚来的长沙知青吧?”
“对呀!看样子你也是长沙的咯?”我说。
“是的,我叫张友国,比你们早来两年。”他介绍自己,接着又道:“好了,这回有伴了。”说完,牵着大水牛慢腾腾地走了。
大伙都惊讶地望着他远去的背影。
“难道以后我们也会像他一样吗? ”每个人都这么问着自己。
“同学们,都安顿好了吗? ”谢支书走了过来。
“差不多了。”陈铁军说。
“那就吃饭去吧!” 谢支书道。
大伙跟着谢支书往食堂走去。一路上,不断有三三两两、拿着各种农具刚刚下工的人们。
“谢支书,把小知青接来了?”一个三十多岁,扛着一把锄头的高个子女人问。
“是啊!这不刚把他们安顿好。” 谢支书说。
那女人转头跟我们打招呼:“你们好!”
“你好! ” 孙海潮说。
“我也是长沙人,六0年来农场的。”她自我介绍道:“我姓潘,以后你们就叫我潘大姐吧,有空到我家坐坐。”说完,她急匆匆扛着锄头走了。
好一个风风火火的女人。
“她是周队长的爱人,两口子都是六0 年来的。” 谢支书说。
说话间,已经到了生产队食堂。
“好大的灶台啊!”走在我前面的郑丽云惊呼。
郑丽云属于特有心计的女生,性格与李艳红绝然不同。
食堂里,足有半人高的灶台几乎占据了一半地方,三口一米多直径的大铁锅,巨大的笼屉码了五六层。屋子另一边的空地上摆放着几张大方桌。
“这是队里专门安排给你们做饭的郭妈。” 谢支书指着一个正站在灶台旁炒菜的大娘介绍说。
“郭妈好!”我走上前去打招呼。
“你们好!孩子们。”郭妈转过身来说。
郭妈个子不高,头上有一半的银丝,脸上透着一股慈容。
谢支书接着介绍:“这是聂爹。”
只见灶台下站起一个正在烧火的老人,他微微有点驼背,剃光了的脑袋上又长出了一层白茬,两只长长的耳朵,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皱纹。还是初春,但他的衣袖和裤腿都挽得高高的,裸露出的胳膊和小腿上布满了蚯蚓般的青筋。
孙海潮走过去说:“聂爹好。”
“嘿嘿,好,好。”聂爹搓着双手局促不安的说。
“聂爹年轻的时候能挑起五百斤的担子。” 谢支书说。
“嘿嘿,嘿嘿。”搓着双手的聂爹更显得手足无措了。
张宏凑到灶口边,道:“我来帮你烧火吧!”
聂爹急忙摆着双手:“不用,不用,饭已经好啦。”这回他终于没搓手了。
“孩子们,别都站着,快坐下来吃饭吧。”郭妈招呼大伙说。
一大盆肉,一大盆鱼,加上一大盆炒萝卜丁。
一路劳頓,大伙显然都有些饿了。
“这米饭真好吃。”彭新民边吃边说。
“那当然了,这是柴火烧的,而且是新米,肯定比我们城里的饭好吃。”杨老师说。
这来农场的第一頓饭,伙伴们都吃得格外的香。
吃完饭,大伙出得门来,顺着堤坡爬上了堤坝。
“呆一会儿回屋开会啊!”杨老师在堤底下喊着。
眼前的小河,微风吹起一层层水皱,近处的河面上,一条渔船的船头,站着一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男人,一手拿着一个近两米高、漏斗形的鱼罩,一手拿着一柄鱼叉在叉鱼。只见他,将鱼罩快速地按向河底,用鱼叉在鱼罩里搅几圈,反复多次,终于叉上来一条尺来长的鲤鱼。
望着渔船,我心痒痒的说:“一会儿开完会跟谢支书说说,弄条渔船过过瘾。”
“我看行。” 孙海潮马上符合道。
“河对面不知道是几分场?”陆小婉说。
陆小婉性情温和,学习成绩特好,父母都是老师,父亲还是中学校长。她和我都参加了学校“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有一次排练歌舞“长征”,她套在外头的灰军装裤子没系好掉了下来,羞得她好一阵子不敢正眼看人。后来那个节目在全市中学汇演中拿了个第二名。
“那是大同公社,不是我们农场了。”身后传来团支书的声音:“我们这里是工、农、兵交界的地方。”
望着我们不解的神情,他马上解释道:“我们是农场,虽然也是种地,但不叫农民,叫农垦职工,这算是工。对面是公社,是农。”他頓了頓,伸出手指着北面,道:“你们看到远处那条大堤坝了吗?”
大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在我们脚下的堤坝尽头,
横着一条更高的堤坝。
“大堤坝另一面是一条比这还宽的河,河对面是部队的军垦农场,那就是兵。”他说。
“哦”大伙恍然大悟。
我还惦记着打渔的事:“我们队里有渔船吗?”
“船倒是有几条,但是不能在河里打渔。”团支书说。
“那是为什么啊?” 孙海潮和我一样着急。
“因为这条河是归对面公社管。”他说
顿时,我象泄了气的皮球。
“那这河里的鱼是公社养的吧?”林东亮问。
“河里的鱼不用养,隔一两年,他们把两头的闸门关上,将河水抽干,就可以把鱼捞得干干净净,然后打开闸门,大河里的鱼又游了进来。”团支书说。
“天啦,这么多的水,得抽多长时间啊?”陆小婉惊讶的说。
“得抽两、三个月吧!”团支书指了指北面:“前面河底有个大坑,水抽干后,整条河里的鱼都顺着河道里挖的深沟,全部都集中到那个大坑里了。”
本来无精打采的我,立刻来了精神:“那得有多少鱼呀!”
“每次都有个十几万斤鱼吧!一脚下到水里,就踩鱼堆里了。” 团支书说。
十几万斤鱼挤到一个水坑里,那种情景简直令我神往。
万万没想到,第二年,就在团支书所说的那个水坑里,在我和我的伙伴们身上,发生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捞鱼风波。
“同学们!开会了。”堤坝下传来了谢支书的声音。
大伙陆续走下堤坝。食堂门前,立着一根十来米高的长木杆,木杆顶端还有一面小红旗。
“这是干什么用的?”我指着木杆问团支书。
“这是出工、收工用的信号旗。”团支书解释道:“红旗立着,表示出工,红旗倒下,就表示收工了,很远的地方都能看到。有趣的是,连我们这里的耕牛都看得懂信号旗,红旗一倒,牛死活不干活了,任你拿鞭子怎么抽,它就是不动。”
“牛还能看懂?不可能吧!”陈铁军表示不相信。
“那你们以后自己验证吧!”团支书说完,迈着外八字步,背着手哼着走了调的样板戏,朝我们屋走去。
会议开始前,谢支书介绍了我们已经见过的张友国,和另外一名老知青杨金凤,接着又介绍了农场的一些基本情况。
我们农场的前身是一座劳改农场,一九五九年交给了地方政府,成立了国营农场。农场总面积七十五平方公里,总人口一·一万人,耕地七·一万亩。我们生产队一百多号人,耕地面积近一千亩,也就是说,除了老人和孩子,平均每个劳力担负着十多亩田地的耕种,这个数字此刻对我们来讲,没觉得有什么意义,时间长了以后,对农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才知道这有多么的艰辛。在山区有些地方,人均才有三、四分耕地,且也没有多么的轻松。
我们队以种植水稻、棉花为主,其他经济作物有黄豆、甘蔗、西瓜、芝麻、油菜籽等等,还有一个养猪场,一个养鸭场,一间小小的酿酒作坊。
随后,团支书介绍了团组织情况。我们十一人,只有赵玉萍、陈铁军、陆小婉是团员。
最后,谢支书代表总场任命赵玉萍为知青排排长,陈铁军为付排长。
赵玉萍在学校就是我们班的排长(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学校年级称连,班级称排),她稍有点胖,扎着两根羊角辫,我们都叫她“告状婆”,班里的捣蛋分子,一遭到老师的批评或家访,找不着原因的时候,总会与她挂钩,虽然大多数时候都冤枉了她。
散会后,张友国和杨金凤留下来与我们聊了起来。他俩都是七0年来农场,家庭出身都不好。
眼下这个时代,家庭成分不好的子女,统称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在入党、提干、参军、招工等方面,比常人矮了一头。他们必须付出加倍的努力,才有实现的可能,这也是这个年代许许多多悲剧中的一个。
作为老知青,他俩向我们传授了他们两年来在农场的一些经验和体会,并且善意的提醒我们要作好吃苦的心理准备。
这一聊,一下午就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郭妈,饭好了吗?”我一进食堂就问。
“已经好了,可以吃了。”郭妈说。
大伙一窝蜂涌进了食堂,张友国和杨金凤也在其中。我们来之前,他俩是在职工家里搭伙,现在也和我们一起吃食堂了。
一进门,大伙就抢地方、争座位,一时间食堂里显得好不热闹。
“看看你们这付吃相,一个个像是饿痨鬼变的。”我吃着碗里剩下不多的米饭,逗着伙伴们说。
“你比谁都吃得多,还好意思说别人。同志们,把他的饭碗没收。”彭新民的话音没落,好几只手伸过来把我的饭碗抢走。
“孩子们,这是干什么啊?怎么抢碗呀!”郭妈见状走过来说,大概她从没见过这种阵仗。“不要紧,我再给你盛一碗。”她对我说。
“不用了郭妈,我已经吃饱了。”我赶紧说。
“真的吃饱了?”
“真的”
郭妈这才转身走开。
晚上,队里为我们举行了欢迎会。天刚黑,全队男女老少陆续来到食堂,人多,连灶台上也坐满了人。男人们都抽着旱烟叶,屋子里飘荡着呛死人的烟味。女人们“叽叽喳喳”聚成好几堆,她们不光嘴没闲着,手上不是在织毛衣,就是在纳鞋底。孩子们遇到这种场合也绝不会放过,满屋子跑来窜去闹翻了天。
“同志们,安静一下。”谢支书奔波了一整天,声音略有些沙哑。
屋子里慢慢静了下来,只是还有几个小孩还在闹个不停。
“贺主任,把小家伙都轰出去。”谢支书对妇女主任说。
妇女主任立即起身,把一帮小孩赶出了会场。
谢支书清了清嗓子:“同志们,今晚我们在这里召开大会,欢迎十一名从长沙来的知识青年,在此,我代表全队的男女老少向你们表示热烈的欢迎。”
屋子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从今天起,他们每一个人都将是我们这个集体中的一份子,将与我们一起参加生产劳动。也希望知识青年同志们在我们这个地方生活好、工作好,得到很好地锻炼。同时,更希望全队的老职工们,在各方面给予他们无私的帮助,使他们能够尽快的融入到我们这个集体中来。”
谢支书热情洋溢的讲话结束后,杨老师也向队里表示了感谢,我们也一一作了自我介绍。
接着,赵玉萍代表知青发言,不外乎“虚心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扎根农村干革命”等等眼下时髦的豪言壮语。
望着一张张终年在田野里劳作,日晒雨淋而变得黝黑的脸庞,我暗自寻思,今后我就将与这些人为伍,一起生活,一起劳动了。他们能够接受我们吗?而我又能适应这里的环境吗?
管他呢!船到桥头自然直,他们能在这里生存,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我又想。
“这根本还是一群娃娃,能吃得了这里的苦吗?”我前面有人在小声嘀咕。
“我看够呛,弄不好呆个三月两月就得跑回家去。”又有人接口道。
“等着瞧吧。”我心里暗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