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第一部
淤 地
秋枫
献给--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同学和战友
前 言
打小起最不愿意做的事情之一就是动笔,因而至今写的字都难看死了,几十年间也从未写过任何正儿八经的东西。直至此刻,我都象在做梦一样,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完成了一部几十万 字的东西,动力何来?无他,原因只有一个:了却一桩折磨了我几十年的心愿。
我是一名老知青,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随着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浪潮,下放到湖南洞庭湖区的一个国营农场,在那里度过了四年另七个月的时间.。这点时间,对于一个人的一生来说,只是占了很小的一部分。从我离开农场到今天,整整三十年时间里,我又经历了许许多多,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大部分都已逐渐淡忘、模糊,唯独在农场的那段经历,已经深深根植于我的心灵深处。这三十年间,不管我漂泊在何方,那段经历始终伴随着我。多少次午夜梦回中,我还在和我的同学和战友们一起,在那片土地上战天斗地,挥洒着青春的汗水,多少个清晨,我似乎又依稀听到了生产队长那催工的土喇叭声,那里的一草一木,乡亲们那一张张朴实而憨厚的面容,时常在我的脑海中闪现,我还能清晰的忆起和伙伴们捉鱼摸虾的场景,和偷西瓜被人发现时,伙伴们脸上那尴尬的表情。
从返城的那一天起,就想记录下那段青春的岁月。这个心愿是那么地根深蒂固,甩也甩不掉,抛也抛不脱,弄得我好象得了痼疾。十多年以前曾经写过一个开头,只因一些凡事与烦事所困扰,又搁下了笔.只到二00六年六月十日那天,毫无征兆的,也没任何思想准备,就突然拿起了笔,就突然开写。写
本人没有有什么文学功底,写不来华丽的词汇,更说不出带哲理性的大道理,只是想用普普通通的词语描述一段发生在那时、那地的一些普普通通的人和事。本以为这要求不高,虽没写过任何东西,自恃书看过不少,没吃过肉还看过猪走路.谁料想一动起笔来就满不是那么回事,肚子里的这点墨水根本就不够用。由其是开始动笔时,正好在看一本文坛大师的散文集,拿我写的这点东西与这些文坛大师一比,简直就无地自容,便没有了勇气,便不敢再写下去,便锁进了抽屉。这下倒好,象是有个精灵勾了我的魂似的,老觉得有个声音在说:写吧,写吧,大不了写完自己看看也行。
牙一咬,心一横,用东北话来说:管他娘家几口人,爱咋咋地.硬着头皮又写了下去,如此反复多次,经过整整半年时间,终于完成了初稿。
书中描写的年代,我们的国家发生了许多重大的历史事件,事隔三十多年,记忆或许会有些偏差,只请战友们指正。还须强调的是:写的这些东西不是纯粹的回忆录,其中绝大部分情节是我的亲身经历,在此基础上进行了一些加工,既然经过了加工,每个情节就不一定件件与事实相符,特此说明。
二00六年十二月十八日
第 一
章
“呜….”,江轮拉响了长长的汽笛缓缓离开了码头,沉闷的汽笛声在江面上久久回荡着,刹时,码头上欢送的人群沸腾起来,喊叫声﹑叮咛声﹑哭声,伴随着喧天的落鼓声直冲云霄。沿江大道上的行人也被这喧闹声所吸引,纷纷驻足望向江面,有些性急的,干脆翻过江边的护墙 ,跑到江边看热闹。
我和同伴们挤靠在江轮甲板上的舷拦边,向码头上挥舞着双手,和亲人﹑老师和同学们告别。望着渐渐远离的码头和码头上招展的彩旗,望着夹杂在人群中父母双亲逐渐模糊的身影,两行热泪顺着脸颊淌到了衣襟。
“再见了爸爸,再见了妈妈。”我嘶哑着嗓子高声喊了起来。
此刻是公元一九七二年三月二十四日黄昏,在湘江的码头上,我和同一所中学﹑刚刚初中毕业的八百多名同学,响应毛主席“知识青年到农村去”的号召,第一次远离父母,告别故乡,前往洞庭湖的农场,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刚满十六周岁的我,是在三月八号那天瞒着父母,偷偷拿着户口簿,上派出所办理了迁移证后,才告诉了父母亲。父亲听后只说了一句:“去锻炼锻炼也好”,而我母亲从那一天起,便时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
我是家里的长子,还有一个弟弟,一个妹妹。在父亲四十五岁,母亲三十岁那年生下了我。从“呱呱”落地那天起父母便给予了我百般的呵护,并在我身上寄予了无限的希望。
父亲是个木匠,平时沉默寡言,从我记事起身体就不好。早几年还得上了肺结核,有时咳嗽厉害时,咳得都喘不过气来。他在单位是木工班班长。工作上勤勤恳恳,星期天几乎没见过他休息过。不是上单位加班(从没加班费一说),就是上同事、邻居家帮忙制作家具和其他一些木工活。母亲经常埋怨父亲,单位上几乎每个同事家里都去帮过忙,而自己家里的事情从来就不管,连家里的烤火架坏了好长时间也不修修,等等。父亲每次听到母亲的埋怨,都是一声不吭,轻轻摇摇头转身走开。
在我的心目中,我的母亲是世界上最伟大的母亲,她没有文化,一字不识,但心地善良,任劳任怨。中华民族几千年来的传统美德,在我母亲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现在的中国,人民的生活水平都非常的底,我家的生活条件尤为困难。母亲为了贴补家用,就干起了染坊。给亲戚朋友,同事邻居染染衣服布料什么的。每天她大清早的就起来,做完饭后就把送来的白布料染成各种颜色,然后挑到离家两里地的水沟里漂洗干净,夏天还好一点,到了冬天,水沟里结满了冰,水凉得刺骨.每到这个季节,母亲那双结满了老茧的双手便会裂着很多的口子。
在“三年困难时期”,母亲经常用板车拉着我到郊区挖红薯根和野菜。记得有一次在回家的路上下起了瓢泼大雨,母亲二话没说把唯一的雨衣披到我身上,自己淋着大雨拉着我走了十几里地,回家后她全身都湿透了。那几年根本吃不饱饭,每次吃饭,我吃完自己的,便把空碗伸到父母跟前:“爸爸,再给我点”,“妈妈,再给我点”,每到这个时候,母亲总是毫不犹豫的拨给我大半的米饭。
很多时候,在父亲发薪水前的一段日子里,家里老是青黄不接。母亲便跟这个借五元,那个借十元的艰难度日。到父亲领回工资,母亲必然先把借的债还上,到下半个月又开始新一轮借钱。父母的人缘都很好,别人一般都愿意借给我母亲。父亲单位的工会主席戴姨曾多次劝说母亲申请困难补助金,要强的母亲每次都婉言谢绝。
虽然生活艰辛,母亲还是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绞尽脑汁给全家做出一日三餐。在这种艰难困苦中,一家人的日子倒也过得其乐融融。
这次下乡临出家门,母亲偷偷的塞给我二十元钱,在送我到码头的路上一直泪流满面,千叮咛、万嘱咐,“儿行千里母担忧”,看得出来,对我去往异乡独立生活,她是一百个不放心。父亲则一路上默默无语,直到在我即将登上轮船的时刻,才送给我两句话:“晓阳,今后走到那里都要记住:少吃一口,慢行一步。犯法的别做,有毒的莫吃。”
送走我后,母亲回家哭得会更伤心,我想。
一阵江风吹来,不禁打了一个寒颤,也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这才发现同学们都已回到船舱去了,自己独自倚在船舷边不知站了多久。
此时江轮已经远离了城市的辉煌灯火,四周一片黑暗,低头望去,黑漆漆的江面像一个巨大的、深邃不见底的黑洞,显得那么的神秘莫测。抬眼四望,偶尔也能看到沿岸零星、微弱的灯光,既觉得十分的遥远,又仿佛伸手可及。
船底传来一阵微微的柴油机隆隆声,脚下的甲板也发出阵阵轻颤。“爸爸、妈妈,你们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自己的。”我心里默默念道。擦了擦眼角的泪痕,转身离开了甲板。
推开船舱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这艘江轮是送我们下乡的专船,船上清一色是我们学校同届毕业的同学。船舱里热闹非凡。男同学们显得极不安分,东一堆、西一伙的在打打闹闹。仿佛不知天下间愁为何物。女同学们则拿着手绢,一个个低着头在抹眼泪,有的还在轻声抽泣。
“你是不是也哭脸了!”同班同学彭新民抬头看见了走进船舱的我,指着我问道。他胖胖墩墩,一头短发像刺猬似的立在脑袋上,嗓门特大,唱起“三套车”来象模象样。他从小学到初中留了两级,在我们班年龄最大,比我们初二时的语文老师还要大上好几个月。
“你才哭了呢!”我撇撇嘴说。
“那为什么你眼睛这么红?”他质问着我说。
“你脑膜炎啊!刚才在甲板上让风给吹的。”我硬着嘴说。
他露出不屑的神情道:“鬼才信你呢。”
“你爱信不信!”我说。
这时,孙海潮举着手中的扑克牌嚷了起来:“谁来玩牌?想玩的报名。”
“我玩”“算我一个”好几个同学围了过去。
孙海潮在我们班鬼点子最多,时常弄出来一些恶作剧作弄人,尤其是女同学们深受其害。在学校时他经常在手指上抹一些清凉油,从后面伸着手指头在女同学肩上拍一下,只要一回头,清凉油便抹到脸上眼睛里,人家眼泪婆裟,痛苦万分时,他还装出一付无辜相 :“这不怪我呀,她自己碰上去的。”
一次课间休息时,他跑到我跟前神神秘秘的对我说:“王晓阳,我刚才跟赵老师到一楼储藏室搬东西,发现里面有好多好东西。”
他勾起了我的好奇心:“都有些什么啊?”
“别问那么多了,等会咱俩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说。
“行!”我答应道。
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我俩悄悄的摸到了教学楼底层楼梯间的储藏室外。楼道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储藏室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
“来,踩到我肩膀上,从上面护窗进去。”他悄声说,并蹲下了身子。
我犹豫了一下,随即一咬牙,抬腿踩到了他肩膀上,他慢慢的站了起来,我的手便够到了护窗,推了几下,护窗纹丝不动。
“怎么办?窗户从里面锁住了。”我轻声而焦急的说。
“你先下来,我到外面找块砖头,把玻璃砸开。”他说。
我从他身上跳下来,他站起来朝教学楼后门走去。
不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半块砖头走了回来,正在这时,二楼传来了一阵脚步声,两人连忙躲到了楼梯底下。这时的我紧张得都喘不过气来。还好,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了。
“快点。”孙海潮快步跑过去蹲在了储藏室门口催促我。
于是我手拿砖头再一次踩在了他肩膀上,他站起来后,我照着护窗砸了下去。“哗!”玻璃应声而碎,随着玻璃破碎的声音,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似的。两人静静的听了一会,四周毫无动静,我用砖头清理了一下窗框上的碎玻璃,爬了进去,跳下地后拉过一张课桌返身上去,把在外面焦急等待的孙海潮拉了上来。
储藏室里的东西十分丰富,五花八门的书籍、衣物、棍棍棒棒等等,应有尽有。依稀记得还有些字画之类的东西。这些都是当年“红卫兵”抄家的战利品。我打开书包挑了一兜子书,随后又拿了一套军装,但已经塞不进去了。现在这年头,军装是年轻人最时髦的装束,谁要是穿上一套四个口袋的军干服,配上一双上海产的“回力”牌白跑鞋,那即是最高境界的装扮,长沙话叫“真抖冲”。此外,还有学生装、双边懒鞋,年纪大一点的男人则是一色的中山装,单位发的工作服走亲串友照穿不误。男人们的服装颜色永远是“老三样”,即“黄、蓝、灰”。
我权衡了半天,终于还是舍弃了军装,只是使劲塞进了两顶军帽。孙海潮装了两套军装,几顶军帽,一把非常漂亮的匕首,随即我们顺着原路爬回门外,翻过学校的围墙回了家。
非常感谢那次的“历险”,从“偷”回来的书籍中,我第一次接触到了外国文学名著,现在我行李中带的几本书就是那一次收获的一部分,中国大众重新接触此类读物则是若干年以后的事情了。
我也走向人堆,晚了,已经没我的一席之地,看热闹的比打扑克的人还多,我只好退而求其次,使出浑身解数钻进人群在一旁支起招来,不一会儿牌局就进入了白热化,大伙也都忘记了身外事,把离愁暂时抛却。
“同学们!别玩了,该休息了!”正玩在兴头上,带队干部杨老师走进了船舱。
杨老师瘦高个,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他是湘粮机械厂的车间主任。我们这一届下乡知青,从厂矿企业抽调了一些党员干部随知青一起下放到农村,他们统称为“知青带队干部”。他们在许多方面给予了知青们莫大的帮助。
伙伴们意犹未尽地放下了手中的扑克,大伙四散开来,各自回到自己的坐位,船舱里逐渐安静下来。随着江轮轻轻的摇晃,像催眠似的,同学们互相倚靠着打起盹来。
“都醒一醒,到地方了!”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杨老师逐个叫醒了我们。
“困死我啦!”不知谁在迷迷糊糊的嘟嚷着。
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航行,江轮慢慢靠上了沅江地界的茅草街码头。船停稳后,我们背着行李依次走出船舱,鱼贯走过长长的跳板,踏上了洞庭湖这片肥沃的土地。
洞庭湖,一个古老而又神秘的湖,浩瀚无边,气势磅礴,号称“八百里洞庭”,自古就吸引着文人墨客吟诗作画。千百年来,由于湖水不断落淤,湖面不断萎缩,形成了大片大片肥沃的陆洲,也成就了“洞庭鱼米之乡”的美称,我们要前往的地方,就是这样形成的。
在一间简陋的小食堂里草草吃完早饭,来到一片草坡上,班干部按名单把队伍集合好。我们班二十三个人,被分到两个相邻的生产队,我们队七男四女十一个人,另一队七男五女十二个人。这时,杨老师领着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径直朝我们走来。
“同学们安静一下!”杨老师挥挥手大声说道。
伙伴们顿时静了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那个陌生男人。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杨老师接着说:“这是来迎接我们的生产队谢支书,大家欢迎谢支书给我们讲话。”
谢支书古铜色的脸庞,结实的身板,下巴上刚刮过的络腮胡的青印还清晰可见。他里面穿着一件白土布褂子,外面穿着一套洗得有些发白的蓝中山装,上衣兜里插着两支钢笔,光脚穿着一双黄色的解放鞋。
“过(各)位知识青连(年)同志们,你连(们)好。”谢支书一口地道的益阳腔,我们边鼓掌边偷偷的窃笑。
“你连(们)能(从)南(长)沙来到我连(们)农南(场),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代表全生产队的农南(场)自(职)工,向你连(们)表示勒(热)烈的欢迎。”他接着说。
谢支书讲完话,领着我们来到农场派来的拖拉机旁,性急的彭新民头一个蹿了上去,四个女生也战战兢兢、前拉后推的爬上了厢。 “嘟。。。。”,几十辆拖拉机冒出股股浓烟,颇为壮观,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我们向目的地进发。一路上,伙伴们情绪激昂,一首接一首的唱着毛主席语录歌。此时,我们象似一群刚刚脱离父母怀抱的雏鹰,迫不及待地展开稚嫩的翅膀,飞向那自由的天空,我们怀揣着远大的理想,每个人都在编织着美好的未来。此刻,就算把天底下所有的困难都摆在我们面前,我们也会毫无所俱、勇往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