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给人们带来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昨天傍晚到上甘棠村的时候,我根据在网上查到的资料给上甘棠村的周世旺打了一个电话,他很快就到村口来接我了,解决了我们的住宿问题。现在上甘棠村开乡村旅舍的已经不少,周世旺家如果从进村的大路走过来,只能算是村尾,竞争不占优势。可是原来在他家住过的游客把他的名字和电话都上网作了介绍,他就比别人多了一份名气,多了一条财路。
上甘棠是一个古老的村落,扬名于世却是近几年的事。我40年前下放江永时没有到上甘棠去玩过。近几年知道有很多爱旅游的人和爱摄影的人都到上甘棠去游览采风,我作为一个曾下放江永的老知青,没有到过上甘棠,总觉得是个缺陷。上网后知道我们农场十一队的知青万DA在农场解散后转到了这里,被人们尊敬地称为万老师,就冲这一点,我是非来不可了。我要来拜访一下老知友战斗过的地方,要重踏老知友们那顽强不屈的足迹。
依稀记得万DA是我们那一批下放农场知青里唯一的一位共青团员,刚19岁。可她超强的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能力和滔滔不绝的演讲,让我非常佩服。当时何QH队长主要是抓生产,另一位崔LB当生活队长,好像主要管女同胞的事,而知青们初到农场产生的各种思想问题就靠万DA耐心细致地解决了。因为她能力强,后来上级领导把她调到 了茶厂工区,也算是锻炼培养她吧。如果没有文化大革命,农场一直办下去,农场知青,包括万DA,不知道会怎样走以后的路。
我在农场宣布解散之前就离开了,不清楚农场解散之时发生的事。据说宣布农场解散后,各队都照了一个集体像留念,照完像后大家抱着哭成一团。是对农场的留恋?是对朝夕相处的同学的分别不舍?还是对下到生产队后无法预测的前途命运的忧虑和恐惧?时间过去了40年,我一想起农场知青的这次离别,心里总是酸酸的。我无法,也不愿意去猜测知青们当时的内心想法。至于知青们在拆场后经历了怎样的由农场职工到农民的心理转变,他们怎样在新的安置点重新开始生活,这一段历史,恐怕是这些知青心中永远的伤痛了。
我下放的江永桃川农场当时号称国营农场,国营农场在那个年代对一些不了解社会的青年还是很有吸引力的。小说《军队的女儿》,还有《英雄战胜北大荒》等一大批描写农场生产和生活的宣传资料,让我们以为国营农场的生活都是火红的生活,特别富有朝气和活力。我们当时还听信农场领导的宣传,拼命地种好棉花。以为种出了棉花就可以织布,有了布就可以做军装,我们农场也就可以申请转成军垦农场了。我们甚至美滋滋地想,如果作为军垦战士,穿着一身军装回长沙,多么荣耀,会吸引多少羡慕的眼光呀。那时我也知道除了我们农场,还有很多知青当时是插队落户的,我在桃川闹子上就经常碰到小学认识的同学。可对于我这样刚从学校出来的人,习惯的是集体生活,习惯于统一指挥,对插队落户当农民,简直无法想象。
文化大革命把我们幼稚的军垦梦摧毁了,其实我们一直就被人糊弄着白日做梦。“国营桃川农场”尽管无数次被知青们写在信封上,挂在口头上,但很可能从它诞生的那天起就是个变相的劳改场所,是为了集中安置和管理社会上的低等公民和打入另册的人。如若不是,就无法解释为什么文化革命一乱,就把个国营农场给解散了,拆掉了。可怜我们当时还以自己是农场工人而自豪,还不停地要求农场成立工会,想当工会会员呢。
后来我细细想过,当时做决策的不知是哪一级的领导还是很聪明的,他们应付不了文革带来的混乱局面,不知道该怎样对付农场里这几百号叫作知识青年的人,干脆解散农场了事。其实也亏了农场解散,如果像后来透露出来的云南一些农场知青那样的命运,那就倒霉了。农场解散从某种角度说是解救了农场知青。好比一塘鱼,一围栏鸭子,大水一来,坝一垮,围栏一倒,鱼和鸭子就摆脱了约束,逃离了困境,各奔生路了。后来伟大领袖再发个伟大号召,毕业离校的学生都上山下乡。如此一来,散了农场后转点的老知青和红卫兵小将变的新知青都成了贫下中农眼中的伟大领袖派来的人,都成了受保护的动物。农场解散就这么阴差阳错地偷偷摘掉了老知青头上那顶可以让老知青老死农村的帽子,原来被另类打到农村改造的人终于有了机会“蒙混过关”,可以挺起腰杆做人了。俗话说“树移死,人挪活”,恐怕用在我们桃川农场知青身上再恰当不过了。没有农场的解散,就没有农场老知青后来的命运改变,不会有什么知青精英,也不会有我们老知青的今天。
千年古村上甘棠,今天能成为江永发展旅游的一个招牌,人们看中的是他的古老,他的古香古色,看中的是他那些里面黑乎乎的古建筑。可当年他作为一个知青的安置点,他那古老的一切又会带给知青什么呢?可以想象,接纳了万DA等一批知青,肯定会给这个古老的村庄增添活力。可知青转点前在农场过的是集体生活,住在一起,吃在一起,劳动虽累,但天高地阔,人的精神昂扬向上,生活充满了阳光和朝气。当充满活力的知青到了这个古老的村落,在高墙深巷的胁迫下,在厚重历史的挤压中,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日复一日,他们会受到什么影响呢?
我当知青的时候经常进山砍柴,扛木头。山里的风景有的地方很美,在特殊的时间和条件下,如诗如画的美景可以抚额称绝。可我肩上压着百多斤的担子或抱不过来的大木头,根本没有精力和兴趣欣赏美景。我那时只是无望地盼着,要是什么时候不为三餐操劳,不要挑重担,能够以完全放松的心情,空手悠闲地游山玩水,那是多惬意的事啊。上甘棠很美,现在似乎是一种共识,当年它在知青眼中也是这样吗?当知青吆喝着牛深一脚浅一脚地犁田时,在满是禽畜粪便的巷子穿行时,在豆大的昏暗灯光下吃饭时,上甘棠的美在哪里?我现在很羡慕万DA等老知友当年转点在上甘棠这么有名的古村落里,每天能在如画般美丽的地方劳作。但把时间倒回去40年,我还会这么想么?
上甘棠自从成了旅游品牌,村民们想随便拆了老屋盖新屋是绝对不行了,想傍着老村落盖房子一般也不成。听周世旺说,他现在这栋房子就是在当年知青屋的宅基地上盖的。因为他盖得较早,也没有影响上甘棠的古村面貌,所以就保留下来了,这还得感谢当年的知青给他带来了福气。
周世旺是名老师,现在的老师比一般人还是脑子活泛些,“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教书育人之余,经营一个私家旅舍还是很不错的。昨天一到他家,就说定了食宿的价格,二个人住宿加三餐,共100元,按点与户主一起吃。我认为还可以。我怀里揣着的那个从网上下载的简介,说在他家食宿只要十八元的价格也不知是哪年的,太不靠谱了。
晚餐后我到院外站了好一阵。夜色早已笼罩了全村,门口的小河里传来水流声,田野里蛙声一片,鸣虫声一片。据说上甘棠是湖南迄今为止发现的年代最为久远的古村落,周氏族人自宋代以前就在此定居,世代繁衍,延续至今,已经历1200多年。漫长的岁月,风风雨雨,朝朝暮暮。洞房花烛,金榜题名不知发生过多少,光是族人引以为自豪的中过进士的官员就很多。可此时我仰望夜空,觉得时间长河就在这潺潺流水声中,在蛙叫虫鸣中定格,往事如过眼烟云。这样的场景远古与现在没有什么不同,40年前与今天也没有什么不同。我并不特别关心周氏族人的古往今来,倒是很惦念40年前下放在这儿的知青这时不知在干什么,在给农民上夜校?在煤油灯下看书?还是在摸着黑喂猪?他们不会想到40年后会有老知友住到他们的队上,会在他们的知青屋址前想念他们。
中国被评为世界文化与自然双遗产的地方不多,我并不想把上甘棠与泰山,黄山来作比较。但我觉得,一个地方如果既有美丽的自然风光又有悠久的人文历史,也就很值得一看。上甘棠就是这样一个上天赐与了美丽的风景,本身又具备有深厚文化历史的古村落。暂且把它和我有这么一段知青情缘撇开不谈。
我住的这个周世旺家应该算是村西头,离那个有名的石拱桥,名叫步瀛桥的不远。我们早餐后出门就往左拐,沿着谢沐河边的石板古道,先拣近的看。
步瀛桥是一座三孔的石拱桥,据称始建于宋靖康年间,历经宋、元、明、清修缮,千百年来维系着村前的古驿道。拱桥采用半圆型薄拱,造型别致美观。从村子这面望去,横卧河上的精致石桥与背后庄严高耸的文昌阁互相衬托,对比强烈而又和谐,让人不能不感叹古人建筑艺术之高超。
从远处看,步瀛桥是三孔完整的石拱桥,但到近处一看,尤其是上到桥上,才知道这座美丽的桥是座残桥。一座建了880多年的石拱桥,在漫长的岁月里风吹霜打,洪水冲击,想保持完好无损是很难的。据说在湖南省也就这么一座建于宋代的石拱桥。但这座桥却是让人惊奇地塌了半边,而且据说是建了不久就塌了,而残存的另一边却坚如磐石。至今村民每日在桥上荷担牵牛,来来往往,生产生活都不可分离。既是旷古奇观,又堪称我国桥梁史上的奇迹。
本来一座桥坏了就修嘛,想来上甘棠村历代出名人,出有钱人不少,募集修桥的钱应该不是难事,而且书载这座步瀛桥在宋绍兴五年,元至元二年,明成化四年及清乾隆年间都“重修”或“大修”过,但为什么就没有恢复原来的面目呢?我在桥下看了半天,又在桥上细看那残破处,觉得疑点重重,如堕五里雾中。
中国有疑点,继而成为历史之谜,自然之谜的东西和地方太多了。可妙在凡是存在疑点,成了一个谜的,就会产生一个神话故事或传说来美化它,解释它,圆满它。学者和作家在某个层面上就像一对冤家。学者讲究调查研究和证据,是严谨科学的。而作家却是要充分发挥想象,想象越丰富,越古怪离奇,越有趣能吸引人越好。真实和荒诞有时说不清哪个更好。真理固然应该追求,可真理是赤裸裸的,并不一定漂亮。真实的生活需要虚幻的想象空间。在有的谜面前,讲科学,刨根究底都成了可笑和多余的事。人们在这些谜面前,更愿意相信那些表达了人们美好理想和愿望的传说和神话。
眼前的步瀛桥就有这么一个神话。当年石拱桥落成庆典时,八仙云游到此。布衣凡人,无人认识。因修桥本是积德行善之举,有陌生乡亲光临也是一大幸事,于是村民请这八位不速之客临桥。八仙步至桥心,孰料铁拐李一脚过重,把座新桥给踏破了半边。村民顿时愁容满面,有苦难言。此时那柱拐的跛子反而哈哈大笑,说这是天意,日后这座桥每掉下一块石头,村里就会出一个达官贵人。说完,八个人就不见了。村里有见识的人如梦初醒,说这是八仙来踩桥,吉祥之兆呀。因此这座桥又名度仙桥。自那以后,八百多年来,桥上掉下了102块石头,村里也出了102个文武官员。现在桥上有一块石头早就要掉未掉,村民都盼着它早日掉下来,好早日出个大人物。
真有意思,辨证法讲矛盾转化,古人讲福祸相依,在神话传说里竟也是这样坏事能变好事。
我小时候听母亲讲故事。说张三和李四要进京赶考,出发的头一天晚上都做了一个梦,都梦见了“棺材”。醒来后,张三和李四都不安地把梦讲给家人听。张三的家人说这是大大的吉兆,“棺材者升官发财也。此一去肯定得中,既当官又发财”。张三大喜,欣然进京。李四的家人则说怕是凶兆,一定要小心在意,别到时候出什么事,回来一副棺材。李四虽然进京,但惶惶不可终日。后来,张三果然高中,升官又发财。李四则命丧京城,应了他做的那个梦。母亲讲完故事后给我说,梦是虚的,事是实的,只要把梦圆得好,就可以化险为夷。我后来大一点了懂得了母亲讲故事的用意,那是告诫我以后无论碰到什么不如意的事,一定要往好的方面想,一定不能失去信心,只要坚持往好的方向努力,就可以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说话实在非常重要,也是一门艺术。在特定的条件下讲特定的话,祸从口出,福也可从口出。八仙不一定到过上甘棠步瀛桥。现在也无法考证是什么原因让这座桥垮了半边。但当时肯定有聪明人想出了这个绝妙的真实的谎言,使全村人一扫心头疑虑,云开雾散见青天,族人立马看到了未来那光明无比的前途。如果当时桥垮了半边,村民都认为是上天示惩,仓皇如鸟兽散,哪还有这个上甘棠村!
试想一下,桥上掉下一块石头,村里就会出一个达官贵人,这样的好事到哪儿去找。如果把桥修得牢固无比,坚不可摧,那村里岂不是出不了大官了。如果不维修,让桥全垮了,石头一家伙全掉了,村民的后代哪还有前途?
看来,一个美丽的神话把建桥不久桥就垮塌了一边和桥曾经在宋、元、明、清四次进行大修,这看似矛盾的两种说法或看似不相容的两个事实统一起来了。上甘棠人就是依据神话对桥进行恰到好处的维修和保护,既不让它垮,又要让它隔一段时间就掉一块石头。
哈哈哈。这就是古代上甘棠的可持续发展。说上甘棠村人杰地灵,历代出达官贵人,名人雅士。只要看看这个残缺的步瀛桥,看看那些不知何时会坠落河中的石头,就知道所言不诬也。噫,不知道万里之外那倾斜的比萨斜塔是否因为伽利略自由落体实验的传说而给意大利人带来了好处,眼前这歪打正着的步瀛残桥产生的美丽神话,却的确成就了上甘棠村八百年的辉煌。
离步瀛桥不远耸立着文昌阁。按中国的风水理论,水属阴,为了防止河水在拐弯的地方泛滥成灾,一般会在河岸适当的地方建一座代表阳刚雄性的塔来镇住河水。不知为什么上甘棠谢沐河边没有建塔,而是建了这个也颇有阳刚之气的文昌阁。我想,可能上甘棠村的先人在建村之时佛教已经不是那么吃香,而理学,读书入仕成了人们最崇尚的事,所以聪明的上甘棠人采用了这么一个折衷的却是最好的方案:建一座村内最高的建筑文昌阁,既可以彰显上甘棠村历史上造就的11名进士、100多个文武官员的光辉,激励后人,又可以用文昌阁来替代宝塔镇河。据说历史上文昌阁东侧曾建有廉溪书院。左侧是前芳寺,右面是龙凤庵,前有戏台,后有驿道、凉亭,构成了宫殿式的建筑群。可惜现在大多不存,就是这个文昌阁我也只能在外面瞻仰,而不能入内祭拜洒扫。不过,眼前雄伟高耸的文昌阁凝聚了上甘棠村族人耕读传家,学而优则仕,入阁拜相的坚定信念和追求,让我对上甘棠村为什么能聚居上千年,历代名人辈出又多了一层理解,不禁肃然起敬。
1、步瀛桥和文昌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