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菜花开
晚餐时朋友说油菜花要开了,相邀择个好天气去郊外踏青,看油菜花开,问去不去?一时竟然语塞。
碗中香喷喷的大米饭,满桌子的佳肴,与记忆里油菜花开的季节形成巨大的反差,城里人和80后是感觉不到我这细微的心理变化的。我是乡里伢子,祖祖辈辈是地地道道的农民,60年代末期出生。于满原盛开的油菜花,记忆深处不是当前美景醉春风,而是几多苦涩扰心酸。
童年的记忆里,洞庭湖平原油菜花开时,正是乡里一年青黄不接,农民挨饿的时候。父亲患血吸虫,浑身乏力,加上吃了上顿没下顿,饥饿得全身浮肿。母亲提着破篾篮,带上我去田野采“荠菜”,挖“胡葱葱”(一种野葱,在沅江乡里叫胡葱葱)。母亲衣衫褴褛,弯腰在开满油菜花的田野里寻觅野菜。一群群野蜜蜂嗡嗡叫着,在油菜花丛中飞舞采蜜。也许是母亲的寻觅惊扰了采蜜的野蜂,野蜂群起向母亲发起了攻击。母亲一边大叫,要我趴下,自己也抱头蛰伏地下。但最终母亲还是被野蜂蛰到,母亲从地上爬起来时,我看到母亲被野蜂蛰到的脸,眼睛肿得眯成了一条线。我不知所措,看看篮子里稀疏的几颗野菜,看看母亲肿大的脸,哭不出声,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恨那些盛开的油菜花,恨那些嗡嗡叫的野蜂。我提上空篮子,牵着母亲磕磕绊绊地回家,走到生产队长满红花籽的田边时,舌头不由自主地舔舔嘴唇,迈不开脚步。稍大一点,看周作人先生的文章《故乡的野菜》,知道我们沅江乡里人叫的红花籽学名是紫云英。那是一种农民种在田里用作肥料的植物,状似豌豆苗,花呈紫红色,数十亩连绵不绝,如紫红色的地毯铺满田野,煞是好看,其茎能吃,且味道很甜。现在有了化肥,红花籽那种有机肥料早已不种植,怕是这个物种已经灭失了。我蹲下身子,掐了大把的红花籽装在篮子里,做贼似地牵着母亲加快了回家的脚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生产队的队长迎面而来,看到篮子里的红花籽,厉声呵斥:“啊!你们竟敢破坏社会主义建设,地富反坏右分子就没一个好东西,你个地主崽子,地主婆”。母亲吓得直啰嗦:“队长,不是我伢子掐的,是我掐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要斗、要批、就批斗我老婆子,老婆子是看他呀(沅江喊爹做呀)饿得慌,没办法才掐的,没想要搞破坏。”生产队长还是不依不饶,抓了父亲去“游堤”。父亲戴上高帽子,沿堤敲着锣:“大家不要学我的样啦,我是贼,偷生产队的红花籽,破坏社会主义建设。” 夜里,父亲检查我背的唐诗,我对父亲说:呀呀,我知道了为什么同是写蝉的诗,虞世南写“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骆宾王写“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而李商隐写“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是因为他们写蝉时心里的感觉不一样。就像有的人喜欢油菜花开,喜欢蜜蜂采蜜,而我不喜欢一样。
童年的记忆太深刻,以至于我出得城来,只要看到油菜花开,就会联想到青黄不接时的饥饿,会联想到我那又住到乡下去了的八十岁的老父亲、老母亲。虽然衣衫褴褛,饥不择食的年代早已过去,但常年不在父母身边,我不知道在油菜花开的季节,缺少子女陪伴的父亲、母亲是否会感到精神层面的饥饿,如果如我的担心,那真是一个可悲的轮回。
油菜花开了,一年又一年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