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唐的早晚

    我们是在汨罗县智峰公社(现在称八景乡)团结大队第四生产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这里四面环山，中间有个大塅，叫蓝家塅，一条溪水从中间流过，景致十分不错。当知青没几天，党中央召开了第九次代表大会，公社决定游行庆祝。等游了一回我才知道，乡下游行和城里不一样。乡下游行不是在白天而是在晚上，不是在大街而是在田塍埂子上，前者因为怕误了白天的工，后者因为乡下没有大街。

大概是天太黑，老人和不出工的妇女没有来，参加游行的都是青壮男女和我们知青。吃过晚饭硬是等天黑了下来，生产队长蓝保云才吆喝着喊大家集合．随后，我们就开始了在窄窄的田塍埂子上移动两腿．“热烈欢呼”、“隆重庆祝”的口号和大家嘻嘻哈哈打打闹闹的声音在夜空中飘荡，远处屋场的黑影里有几只狗“汪汪”地叫几声以回应我们．如果只是在大塅里游一游，倒也快活。可大队民兵营长在我们队，他说非游足两小时不可，于是我们的队伍就只好开进了山坳。在山坳里呼口号其实际意义只能是吓一吓企图来偷啃红薯的野物。

口号声越来越凌乱也越来越零落，狗也懒得叫了，人们一感到疲倦，恶作剧便在队伍中蔓延开来。整个队伍只有走在前面的民兵营长、蓝队长和我们知青有手电筒，调皮鬼王福宝用手电光在地下画了一圈，叫道：“有一条沟，邹瞎子，跳！”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邹学文便煞有介事地跳了一跳。还没走两步，王福宝又喊有沟快跳，于是大家跟着“瞎子”认真地又是一跳，于是队伍只能“波浪式的前进”了。我有手电筒，知道那些地方并无沟坎，但看别人蠢里蠢气的上当受骗，十分好笑，便不去揭发他。谁知才跳了几下，就被发现。人们大骂王福宝 心太黑，不得好死，夜里要碰豹子，做梦要见阎王。笑骂声正此起彼伏，王福宝故意将手电一黑，大叫道：“有牛屎，跳！”除了邹学文，再没有人相信他了。可紧接着山坳里便传出了“踩了牛屎”、“贼û的”、“娘卖û咯”等一连串叫声、骂娘声，这回是真正的骂娘……

“九大”以后，队里接上级指示：要搞早请示晚汇报。

队长保云叔是个勤快人，我们来到队上就住在他腾出的一间房子里，每天等我们起床，他已经从山上砍了好大一担柴回家了。早请示规定是要在出去做任何事以前进行，于是队长决定先把我们叫起来早请示，完了他再去砍柴。保云叔大约在4点多钟起床，可怜天，这时被叫醒的我们就像梦游般来到堂屋，迷迷糊糊站在毛主席像前，跟着队长喊“万寿无疆”、“身体健康”，然后是听他叽叽咕咕说一顿今天要做的事，才算结束。我是听到“解散”两个字时睁开的眼睛，我打开手电，看了看墙上毛主席的笑脸，心想老人家何必这么早接见我们呢……

“快点关掉手电，”保云叔忽然板着脸对我喊道，“不要用手电光射毛主席的眼睛！”我还在发愣，一旁的蓝会计又说道：“小刘，咯样不礼貌，不礼貌。”

我想起前天蓝会计对我说去供销社“请毛主席像”时，我愣了半天的事。我终于弄懂了，于是关掉手电，在堂屋煤油灯指引下回到房间，回到被窝里。

早请示是按屋场分组进行的，每家派一个代表。我们这一组除了队长、会计和我们几个知青外，还有一个小学老师。老师名经华，是个活跃人物，和我们也谈得来。他劝队长不必每早叫我们，说我们城里伢子瞌睡大。队长见我们搞完早请示又去睡觉，且喊醒我们也确实越来越费神，就不再每早叫我们了。

晚汇报倒没有每晚都搞，它只是在开会的晚上才进行。不过那阵晚上开会特别多。用公社来蹲点的副书记彭大炮的话说：“晚上就是要开会，不开会干什么？不开会就会出鬼。”可开会开多了也不见得真有什么事，更不见得这些事都与每一个群众的切身利益有关。所以，大多数的会议就伴随着唧唧喳喳的聊天、微微入睡的鼾声、甚至动手动脚的打闹。劳累一天的人总想把开会变成聚会，把会场变成娱乐场。

队长是不赞成的，而彭书记更是不允许的。每到开会，队长和副队长就要大声吆喝，请大家不要开小会，不要打瞌睡。副队长蓝光丘，因眼睛不好，人称光瞅子。蓝光丘长得敦敦实实，干起活来吃得亏，吃得苦，确实是一把好手。他毛病就是不爱开会，一开会就要打瞌睡。可每当开始开会时，他总要一边卷着喇叭筒一边挥手要大家安静，不要打瞌睡。然后，他坐到前面发言台的下边，待抽完手中的烟，便再也睁不开自己的眼睛，并且还要发出一些难听的鼾声。这鼾声简直就是对发言人的一种刺激、一种挑衅、一种侮辱。彭书记一拍桌子，吼着叫蓝光丘站起来，站到前面去听会。蓝光丘跟别人讨了一截烟屁股，站在那里慢慢抽。烟又抽完了，可他还是没有办法将彭书记关于哲学的发言听下去，他闭上了眼睛，再次发出了鼾声。我真佩服他有马一样站着睡觉的功夫。

彭书记不在时，保云叔拿他更没办法。有的人认为光丘子打瞌睡并没真睡着，他只是不想开会，因为他每到散会就会醒。原来，我们每到散会都要齐声高唱“大海航行靠舵手”，这是晚汇报的一个仪式。蓝光丘大概形成了条件反射，只要听到唱歌，而且只要“大海”两个字一出口，他就会醒，然后哼哼几下再跟着大家走出会场。见保云叔对光瞅子屡教不改气得只摇头，王福宝和几个社员给队长如此这般的出了个主意，保云叔居然也同意了。散会时，大家轻轻地站起来，尽量压低声音地唱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万物生长靠太阳……”大家一边唱一边看着这回终于没有醒来的光丘子，脸上都露出了或是狡黠或是幸灾乐祸的笑。晚汇报在极不严肃却充满欢乐的气氛中结束了，人们忍着笑，轻手轻脚地离开了会场，并且端走了煤油灯，锁上了大门……

第二天，我听说是蓝光丘老婆半夜里去会场找他，可怎么喊也喊不醒，最后是用一根竹竿从门缝里把他捅醒的。光瞅子并不怕人笑话，逢人便说他没有吃亏，他至少没有耽误瞌睡。在一片嘻笑声中，我细细一想，蓝光丘说的也有点道理，是我们吃了亏，但我们耽误的却不仅仅是瞌睡。

   那段“早请示晚汇报，游田埂”的记忆确实太深了。我们白天出工有蛮累，吃的又差，每天天冒亮就被那刺耳的哨声吹醒，然后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晚上又疲惫地在田埂上深一脚浅一地......，实有梦游的感觉。

        我觉得不是盲目跟风，当时是不跟不行----你想坐牢吗？那就请吧----农民其实最怕官的，何况是他们最热爱的人呢？

      我们那里也搞过一阵，冬天的晚上谁也不敢早早钻被窝，一声哨子响起你就得飞跑到会议室，迟了就会被问几个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