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 学 下 乡
我到汨罗县当知青时才知道汨罗县是全国学哲学的典型。我插队的那个公社,围墙上还依稀可见“把哲学从哲学家的书本和课堂上解放出来······”的标语,这大概还是上一次学哲学时写的,那时农村运动也很多,标语不久就会被标语覆盖。
下农村时,大家不知该带多少行李,一个背包、一袋洗漱用品和几件衣服就没什么东西了。我比同学还多带了一只箱子,里面全是我尽力收集来的一些书。除了一些文学名著,还有马列和毛主席的书,其中有一本“盗版书”,《哲学大纲》,署名是毛泽东写的,尚未发表(至今我也不知其真假)。那时我就知道黑格尔,但没有读过他的《精神现象学》、《哲学史讲演录》。当然更不会有90年代的畅销书,《苏菲的世界》。我还知道有个舅舅在北大当教授,专讲海德格尔,却从没见过。那时我头脑中的哲学知识大概仅限于自学的《矛盾论》、《实践论》和那本《哲学大纲》。然而,就凭我这点“学问”竟可以在“哲学之乡”当老师。
那天,队里在上屋场的大堂屋召开学哲学动员大会。先是公社副书记彭大炮(人们都这么称他)做动员,他的声音大而有力,但社员能记住的只有:“十天后县里,可能还有省里的人,就要来检查。哪个冒学好,答不出,你就会出丑,你就要负责,我就要扣你的工分。扣了你的工分你还负不起这个责,所以你们只有好好学,学好、记住。否则,哪个闯了大祸我就要开哪个的斗争会!”接着是大队邓书记发言,他像个老农民,语气却像老干部,但要缓和得多。他说:“学哲学也冒得么哩(没有什么)难,哲学是么哩(什么)?就是把这丘田里的谷挑到那丘田里去。哲学到哒我哩(我们)农村就不是么哩厚书本哒,我哩只要背个几句话就可以哒。啊,实在背不出的何事搞(怎么办)?县里来人的那天你就躲在屋里莫出来——”哈哈哈,嘻嘻嘻,满堂屋发出了笑声,“笑么哩?你怕都躲得起,都不出工哒?我哩四队是先进、是典型,啊,现在又有知识青年,啊,小刘,你就当个辅导老师吧······”邓书记话音未落,一阵噼噼啪啪的掌声,我就这样当了“辅导老师”。
当时公社用油印机印了份哲学学习提纲,什么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一分为二、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精神和物质、理论和实践、量变和质变、整体和部分,等等十几条。这些条目没有解释,我们第四生产队队长蓝保云只要大家能背出这些条条,也不求什么理解。说这每条的字总要认得,意思吗知道一点就行了,还有什么问题,“晚上开夜校时,要小刘再讲讲”。这些条条对我这个高中生来说还略知一二,但对于许多连大字都不识几个的农民来讲可就是如读天书了。那时我在队里办了个“夜校”,每个星期上一晚课,目的是帮那些年轻人多认几个字。哲学我还真不知该怎么讲,讲什么。
为了迎接县里的检查,这晚的“夜校课”就改成“讲哲学”了。听说是讲哲学,大堂屋里又挤满了人。我想比如讲“唯心主义”就讲贝克莱主教踢石头的典故;讲“一分为二”就讲“一尺之长,日取其半,万世不绝”。结果,正当我自鸣得意讲得很起劲时,保云队长却打断了我,说:“小刘,你莫把个简单的事搞复杂哒。哲学本来就是把这丘田里的谷挑到那丘田里去,你一讲倒把我们搞糊涂了。我看你还是教大家读几遍,然后就要大家一顿背哒。”我有点脸红,看了看大家疑惑的眼睛,心想自己是讲得太“书本”了。但就我当时的水平,说哲学就是把这丘田里的谷挑到那丘田里,恐怕还是不准确的。可如果我再把哲学的定义讲给大家听,队长肯定当场就会把我赶下台。时间紧、任务重,我猜到了队长的焦急心理。不需再讲什么记忆需要理解的道理,我开始大声地带领大家读起来:
“一哲学。”
“一哲学。”
“二辩证唯物主义。”
“二辩证唯物主义。”
“三历史唯物主义。”
“三历史唯物主义。”
······
不太整齐、也不太严肃、还有点傻气的朗读声在堂屋中回旋。
那几天“哲学”竟成了大家出工干活议论的中心。见有人怕在县里来人检查时出丑而显得忧心忡忡,年轻力壮的创基大声喊道:“怕么哩!看我来一边锄地一边背。”接着他狠狠一锄锄下去,嘴里就吼道:“一分为二!”又一锄下去,嘴里又吼道:“精神和物质!”创基的情绪和做法影响了不少年轻人,一下子在山坡上给茶子树翻地锄草的人都“吼”起了哲学名词。一时间,吼声起伏,笑声不断,冷清清的山坡变得热闹极了。收工时碰到了禾娭母也,她是第一个领着孙子六元来我夜校上课的,这回学哲学她却成了“躲到屋里去”的带头人。禾娭母也劈面就对我说:“检查干部来哒要早点讲噢,莫害得我老娭母也去出丑噢。”我说我去提醒保云队长,一定早点通知大家。“我每日里要摘菜做饭,割草喂猪,学么哩‘贼’学,学得我跟贼一样要躲到屋里不敢出来······”禾娭母也念念叨叨地走了。我想,上面不至于糊涂到要一群没上过一天学的老爹爹老娭母也都来学哲学吧。
检查团来时果真只“检查”了几个年轻人,创基和六元都在其中。检查干部问:“你晓得什么是一分为二吗?”创基先瞪大了眼睛看着检查干部,然后猛地把头一抬,两眼望着天空,大声喊道:“一哲学,二辩证唯物主义,三历史唯物主义······”创基居然将十几条哲学名词喊出了一大半。检查干部先也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然后就露出了职业性的微笑,还轻轻地拍了拍巴掌。当问到六元“怎么理解哲学”时,六元低着头,眼睛死盯着两只赤着的不停地磨蹭着的脚,嘴里哼出蚊子般的声音:“一哲学,二、二辩证唯物主义,三历史、历史唯物主义——”忽然他停住了,抬头看了看陪同来的邓书记,接着又低下头,非常不好意思地细声说道,“哲学就是把这丘田里的谷挑到那丘田里去。”听到一旁的邓书记大声叫好,检查干部们又发出了职业性的微笑和鼓掌。
就这样,我们生产队通过了县里的验收检查,并且再一次成了学哲学的“先进典型”。
我结束知青生活回到城里后,倒也再没有听说过汨罗推广“学哲学经验”的事。知识青年不再安置性地下乡了,哲学也不再形式主义般地下乡了。过了十几年,当我又去到我插队落户的地方,又见到老乡,见到六元、创基时,他们仍然记得他们学哲学、背哲学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