淌向纯洁的河流
那条河,一直在我的心里流淌了好些年。也还会再流淌下去,我想。
第一次遇到那条河是在一九六八年,年尾。那年我下放去了筻口,去我们的生产队必然要经过筻口沙河。
本应与同学们一起来的,但我想逃避下放,一个人悄悄地回了湘潭老家。可同学们都不了解我的心思,等下放运动达到高潮,大家已是热血沸腾,办理下乡手续时才想起我不在。林佳仕怕我一个人孤苦伶仃下到别处,为保证我能和同学们在一起,到我家拿了户口簿,帮我办理了户口迁移手续,并写信告诉我,务必在半月之内赶到生产队出工,于是我姗姗迟来。
一条四五百米宽的沙河横在我的面前。是枯水季节,河道收缩,裸露出两边的沙滩和中间的沙洲,两岸的河堤像是刚被打扫过似的干干净净,没有一点涨水期间遗下的漂浮物。河道中间躺着一条三十来米宽的水面,河底铺着均匀的银白的细沙,水面上横着一架便桥,是两棵树杆并排扎起的便桥——第二年我就知道,水大的夏天桥没有了,需淌水过河。
我翻下河堤,一步步地走向河底,越往下走,沙层越厚,在这柔软的散发着沙粒独特气味的河床上行走,步履越来越艰难。这里没有人走过之后留下的所谓路,我只能照准目标,径直朝小桥移动,脚跟提起身后只留下一个小小的椭圆形洞穴,细沙的流动很快就会使它融回到原来的模样,同样也不给后面的人留下路的痕迹。四处无人,沿着河纵向望去,我把铺满银沙的河床想象成沙漠,河床像凝固了的荡漾着银波的海洋。好不容易,我终于登上了那架双木桥,低头往下看,从未见过那么透明的水!那一汪清水,像是经过七七四十九层的过滤,从厚厚的细沙深处汩汩流出,清澈的水将河底的一切显露无遗。柔波潋滟的河水撒欢追逐着七彩的阳光,透明的天、透明的空气、透明的水协奏出纵情与张扬的和声,一齐融入透明的环境。在这周遭的透明里,你只觉得自身也变得透明,往日的忧郁、孤独、烦恼、自私全都无法在你的身体里隐藏,而自动游离出来,显得格外的苍白。灵魂和精神都被这透明所荡涤,任何邪念都在发颤而无地自容,我为我曾想逃避的念头感到羞耻。此刻,我的思想,已不再属于自己,它被牵引到了一个晶莹透亮的世界里。一种巨大的力量将我托起,指引我穿过平庸和堕落,去追逐纯洁高尚的灵魂。我战战兢兢地走在这流动着涟漪的小桥上,感觉脚下是两根柔弱的木头在向下游横滚,而不是河水在轻柔悠闲地流动,每迈一步,那只微微抬起的脚都像飘在空中,总找不准放下的位置。走到双木桥的中间我已经不敢看水面,更不敢直立着身体向前行走了,我蹲下身去,双手紧抓桥身,眯上眼睛,“四脚”向前爬行。直至尽头,我才敢睁开眼睛,哦,原来已经爬过了河!我跳下木桥,继续走在铺沙的河床上,呼吸着透明。
河水日夜不停地流淌,温情脉脉,像文静的妙龄少女伸开的玉臂,追寻她的梦想;又像执著的小伙百折不回的探索,总是一往无前。看着这清粼粼的河水,一天的疲劳早被洗刷殆尽,心中的一切烦恼都被荡涤得干干净净,灵魂里的一丝丝尘埃都被冲走。我真想融入这玻璃般的水里,成为空明澄清中的一滴。在这透明的境界中,我的心像一缕游丝似的袅袅地飞扬起来了,我作出了最终的选择——努力让自己的一生变得纯洁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