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札记>之4:差点混进宣传站
1972年4月13日,阴。
正当我象往常一样出工,而光阴就这样飞逝而去的时候,一天,我接到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赵维屏:
靖县宣传站的老吴(吴麻子)要我通知你去县里考试(大约是吹笛子、吹号......之类吧),希你尽快动身。
代于舟。×月×日
代是到县里开知青会的。这张纸条的真实性当然没有什么可疑的。
这是真的!这是说命运终于把他的眷顾加到我的头上。如果我是这样一些知青中的一个——这些知青日夜梦想的就是招工,就是如何永久地脱离目前这种生活——如果我是这样的知青,那我接到这张纸条该多么高兴啊!我的心将怎样剧烈地跳动!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千万别放过了!紧紧地抓住它!
可是——这时我心里很平静,对于蹇运的习惯使我用一种绝然相反的态度对待这件事。“为了我的理想,我的爱,”我半开玩笑地对石昌琦说,“我不能去。”
于是我马上给小韦写了封信,信中说:
“......我不想到那儿去,或者说我不想干这一行。粉墨生涯的滋味我在铁路上已领略过了。更重要的,我不愿意在靖县这闭塞的天地里度过一生。......农村里毕竟有随时迁移的自由,而一旦挂上靖县的‘城市户口’就什么都完了。......我需要或是繁华热闹的都市生活,或是寂寞冷落的山冲生活,但决不需要那种平庸枯燥的生活,这样会使我思想僵化,受到狭隘环境的束缚......不多说了,你就如此这般地去打听明白吧,然后我再来看是否可以不去而不致遭到麻烦。”
......
信刚发出,我又有点后悔,不应该把话讲得太死;同时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
晚上从麦庆泉那儿知道了一些内幕。原来是去开会的知青们在吴麻子面前把我吹得天花乱坠,说什么我管乐样样拿手;而可怜县宣传队买了一大堆管乐器,就是没人会吹。所以吴麻子一听就动了心,随后就有了这考试的事。
原来如此!然而事情并不是那么简单。如果我去应考,肯定会闹误会,吴麻子还蒙在鼓里,幻想着我是如何地会弄管乐呢!这些知青们的恶作剧!如果不去——这时麦用不容反驳的口气发了一通议论,使我来了个彻底的转变。他说:
“去罗!别人连想都想不到手,你何必犹豫?这是一门比较理想的职业,比在生产队强一百倍,你难道还想什么别的出路?靖县以后会成为专区,有发展前途。现在你不去,将来想去都去不了!”
自然,他并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去,他认为我仅仅是不想干这一行。但是,我为什么硬要把前途、理想与这件事对立起来呢?我为什么不能在那儿把理想付诸实现呢?人生道路是漫长的、曲折的,为什么幻想一个早晨或一个晚上就完成呢?而要是我放弃这机会,难道一辈子紧张、累人的农家生活能实现什么理想吗?
我的心开始不平静起来,各种想法矛盾地交织着,最后,我决定去碰碰运气。
第二天,乘车到了县里。小韦看见我很惊讶。我胡乱地回答了他的问题。的确,我那封信把话说得太绝对了。
下午到了P哥那儿,一见面他就说:“要当工贩子了吧?”
离上次来弯里还不到一个月,可是就有了一些变化。首先,他们的鹅长大了,而且夭折了一只,另一只被老鼠咬得变成残疾,不良于行。这只鹅菜牛给它想了许多自己发明的办法治疗,结果并没有起色,现在孤零零地挣扎在一只垫了草的箩筐里。
然而我无心去继续研究这些变化。熟人们的提问以及介绍这件事的详情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情况更明朗了。这个恶作剧是地芦毛昌祥所为。他这是何苦呢,尽管这样就是为我提供了一个机会。
从他们兴奋地叙述中,我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事。这次县里开知青会,举行了一场充满了知青喧嚣的文艺晚会。整个会场实际上成为了知青显示才艺同时尽情发泄的场所。看,李小二上台了,独唱红灯记李玉和的“雄心壮志冲云天”,唱到“我迈步出监”时,毫无秩序的会场中就出现了一阵“小二卖布哦~”的喧哗声;而当吴庆华激昂地唱起沙奶奶的令人神经紧张的“八.一三日寇在上海打了仗~”,台下又发出一片哄笑:“噪音!噪音!”我们的朋友阮英刚表演了他拿手的小提琴快弓,我仿佛又看见他得意的眼神;王娅扭扭捏捏地跳了一段舞,在众人的倒彩声中下台,由于害羞的激动差点撞在伴奏的P哥身上;艮山口的新知青,五六个腰如桶粗的“丑妞”的集体舞把人笑得弯下了腰,直喊肚子痛;当大方而自然的小贺独跳了白毛女片段时,这群喜欢挑剔的知青才安静了一下,而且给了她一致赞美的评语......
晚会就是知青们“各自露打”的难得的一次集体狂欢。我真可惜没能参加这次知青盛会。
我们终于比较正式地谈到了这次考试的事。P哥答应和我一道去。
第二天下午,P哥和我去了县宣传站。一迈大门,我们就不由自主地把脚抽了回来,转身到了隐蔽处。原来宣传站那一群“红男绿女”们正挤在台阶上,把个二门挡得严严实实。
对这样的一群,我敬而远之——说不清为什么,好象不是一类人。我只知道,我不可能闯过这道人墙,去找吴麻子。
我们俩坐在矮墙上。最后,我们回到了弯里。
怎么办?我问自己。既然来了,就一定要去碰一碰,管他什么麻子,管他什么男女。
我们还是硬起头皮去了。碰巧,在外面看见了×××,他引我们上了宣传站大楼。
我正在想着如何回答问题,一个兴奋的声音在耳旁响起:“来了?是寨牙的吧?好,好,来来,到屋里来。”
我一抬头,一张布满了褐色麻子的脸凑到我眼前,“哦,这就是吴麻子!”但我不敢细看,低着头随他走进一间房里。
“到靖县几年了?”声音很和蔼。
“三年多了。”这是考试么?
“今年多大年纪?”
“二十二岁。”似乎是大了点。
“家里几个人啊?”
“妈妈、弟弟、妹妹......”我有点吃力地回答。我最不喜欢回答这类问题。
“父亲呢?”
“父亲——”真糟糕,为什么问到父亲?
“没有了......”我含糊地说。因为撒谎,心跳加快。
“哦——”吴麻子闭起了眼睛,但马上又睁开了。他大约觉得火候到了。
“你会几样管乐器?”
“我只会笛子、京胡。”我坦白地说。
“......!”他猛然睁大了眼睛,滴溜溜地打量着我,好象是发现自己受骗,而又有点不相信似的。
“什么?你不会吹小号?”
我为什么一定要会吹小号呢?但是我说:“那是他们乱讲的,我从来没摸过小号。”
“啊?他们说寨牙有个人会吹小号,还会——”他显然又是惊谔又是恼火,“你真的不会?不是谦虚吧?”你还没死心吗?
“我真的不会。而且——我也从没听说过有谁会吹小号。”
这是私心的流露,我并不知道这些情况。但是我已觉得事情是没有什么希望了。
他失望了,喃喃地自语:“他们说你会吹......乱弹琴!你看,他不会吹小号,”他大声地对正走进来的两个人说,“是他们乱讲起的!”
进来的二位一个持琴,一个夹着笛子。他们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
“好吧,你先吹一下笛子。”吴麻子挥挥手,叫他们把笛子给我。
我竭力地使自己镇定不慌,吹出水平。
看来,吴麻子也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他又让我拉京胡。
我拉了几段曲子,自己也不满意。
“你能唱吗?唱一段,唱一段。”他不由分说地把琴拿过去给另一个人。大概他要努力发掘我的艺术能量。
于是我勉强地唱了几句,他边听边眨着眼睛。
“好了。”他显然下了决心。那两位拿着乐器退了出去。
“是这样的,”他打着官腔,但又带着安慰的语气说,“我们主要的是要找一个会吹小号的人。吹笛子我们的吹得不太好,但他是从部队回来的,而且也干了好几年了......现在我们招的都是十几岁的,年纪大的都一般不招。你又不会吹小号......”他似乎不无遗憾地看着我。
我不停地点头,表示他的话是不会错的。谁叫我不会吹小号呢?麦庆泉说得对,难怪有人想进还进不来呢。这能怪谁呢?
“不过,”吴麻子一时打不定主意,“我们向上面反映一下,研究研究,再作答复,好不好?”我继续使劲点头。“现在你先填一下这个表。我们再答复好不好?”
当然没什么不好的,可是“表......”
我望着那张纸发了呆。难道我能不写我父亲吗?
吴麻子盯着我填表的手,再次惊谔地抬起头:“怎么,你父亲——”没死?但他没有说出来。
我涨红着脸,慢慢地说“我父亲......”
他的眼睛半合着,不住地“哦,哦”,麻脸显得很阴沉。
耻辱感绞着我的心。我迅速地填好了表。
“没关系,我们要调查的。××的情况就调查了半个多月。这样吧,你回去等通知,我们研究一下,再作答复!来不了也不要灰心,好不好?你回去不要告诉任何人,知青都有一种嫉妒心,将来乱说出来不好。××就是因为这样公社不肯放。就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去,等候通知。”
我出来时的心情比进去时平静得多。这是绝望后的平静。
后记:翻看这段札记时,对年轻时的敏感脆弱哑然失笑。同时对吴站长有了不同的认识。他所有的讲话都没有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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