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长师傅
队长师傅
下放农村那些年,我也和许多知青一样,在队上拜了一个师傅,知青在乡下拜师傅不费什么周折,既不行三跪九拜大礼,也不用盘钱费米操办敬师酒,只是生产队在晚上开会时,打赤膊的光头队长唾沫四溅地大声宣布,谁是谁的师傅,谁又是谁的徒弟,师徒关系即确定了。师徒关系一经确定,彼此往来自然就要密切些,比如徒弟每次探亲回来,少不了要带些面条、豆豉之类土特产请师傅笑纳,逢着师傅家杀了猪,也会把徒弟喊到屋里,陪那酒糟鼻子屠夫放开肚皮吃一顿猪肠子,虽如此,真正要寻一个合格的师傅还真不容易,既要成份好,又要劳动好,在政治运动中出过 纰漏和喜欢讲怪话的人都不行,因为师傅不单要给我们传授农业技术,更重要的是要帮我们改造世界观。队里正儿八经的贫下中农都分完了,我还没有师傅。心里想,大约是我个头小,成份又高,才让队长犯了难吧,谁知队长在堂屋里睃了一圏后问:“老左呢?”我“刷”地从门槛上站起来大声答应。
“你就跟我吧!”队长斩钉截铁扔下一句话,“啪”地一声将肚皮上一只花脚蚊子打死。
我受宠若惊,心里想今后可要好好跟师傅学着点,争取早点脱胎换骨把世界观改造好。
那时节我最怕晚上开会,白天泥里水里摸爬滚打,收了工只想睡觉,偏偏队里几孚天天晚上都要开会,队长识字不多,水平却很高,每次站在八仙桌边,当着全队几十号老少爷们的面,从亚非拉人民的革命斗争一直扯到队里的芋头南瓜油菜籽,居然几个小时不打句号,一队人佩服得不得了。然而,佩服归佩服,队屋里却常常鼾声四起,队长也不气恼,只是用大巴掌使劲拍桌子。我那时瞌睡大,常常门槛上一坐就扯“风箱”,有一回睡沉了,一个趔趄,将也在睡觉的陈细老倌撞了个“狗吃屎”,细老倌云里雾里爬起来,顺手敲了我一烟袋脑壳,惹起一队人哄堂大笑,我恨自己不争气,可又没法子克服这些毛病,多亏贵癞子告诉我,旱烟可以对付瞌睡虫,后来每次开会时,我都向队长讨一撮旱烟,卷成喇叭筒,坐在角落里吞云吐雾乱吹一气,这法子果然凑效,好长时间没打瞌睡了,队长见我有进步,让我当了记工员。莫看记工员官不大,
全队男女劳力每天都得向我汇报一遍生产情况,我正襟危坐在八仙桌旁,接过每个人递上的“社员劳动手册”一丝不苟地填上“鏟草皮、挖芋头、挑化肥。。。。。。只可惜好久没拿笔了,无论如何努力,写出来的字仍如阿Q画那圆圈一样,歪歪斜斜总不得法,我想我这人真是太笨了。
有一天,我收到家里来信,说是在城里给我找了个做副工的差事,我思量正好回去寻几个钱好称盐打油,于是挖空心思很生动地写了份报告,恭恭敬敬呈交队长审閲,队长正在屋里吃红薯饭,他放下饭碗接过报告看了半天后又递给我:“你来念一下。”我念完后他立马就批了“同意”二字,我转身欲走,又被他喊住了:“……城里是花花世界,可要注意斗私批修啊”我唯唯退出,他才咂咂嘴继续喝红薯汤。回城前一天晚上,我正 在屋里清点衣服,队长忽然悄悄推门进来,“……有件事,想找你帮个忙,晓不得你肯不肯?”他一反平日作报告时行云流水的姿态,五好干部般扭捏了半天,才嗫嗫嚅嚅说是想请我帮他带点布票到城里去卖掉,他一再叮嘱我这事影响不好,千万不能告诉别人。“……照理说一个党培养多年的革命领导干部,是不该这样做的,可你也知道,我一屋人,就那一分多自留地,剪布抓药的钱都没处寻,有什麽办法?他摸出烟荷包来,很麻利地卷了支烟递过来,然后又擦燃火柴凑到我面前。他们家娃娃多,他女人又时常犯病,这我都知道,别人没有油盐钱还可以从自留地里挖几个芋头偷偷挑到闹子上卖,可他身为队长,不但不能那样做,还要执行上级指示,割别人的“尾巴”呢。也确实难为他了,可这事我也不敢答应他,我一个世界观还没改造好的人,如何敢做这违反政策的事?他见我不吱声,也就不再免强。临走时,问我讨了几张旧报纸捲烟烧。
一个多月后,我被城里的基建队“清洗”出来,很快又回了生产队,队长也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继继续让我在队里做记工员。
(学打字,摘自《凄惶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