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婚礼
正月十五那那天,我从水库工地回队上挑米。刚进村,坐在门楼上晒太阳的贵癞子便问我是不是回来喝喜酒的。厡来,村里有一对知青举行婚礼呢。
张小林和李秀兰都是三队的知青,在艰苦的劳动生活中他们相互支撑,相互鼓励,纯真的友谊上升为炽热的爱情。那阵子别人忙着活动搞病退或招工回城,他俩却拼命在队上挑塘泥、砍甘蔗、双膝跪在阴凉的冷沁田里扯稗草,偶而双双赶一回闹子,便悄悄从街上扯几尺花布、或是买一把筷子,他们像燕子衔泥垒窝一样默默地为未来的小家庭做准备。那种超然的心境,既叫人羡慕,又令人不解。
新房就在村后小溪旁的知青屋,房内正墙上恭恭敬敬挂着毛主席像,主席像下面是一个斗大的:“忠”字;北墙上面分别挂着革命样板戏里洪长青、杨子荣、阿庆嫂的剧照。桌椅板凳都是新做的,房间里弥散着一股淡淡的杉木清香,新娘子小李娇小玲珑,穿一件家机布蓝罩衣 ,搽了刨花油的发髻上斜斜插一朵水靈靈的山茶花,被太阳晒得微黑的面庞上隐隐泛起一片红晕,要不是说一口长沙话,活脱脱一个乡下小媳妇,新郎官是队上的甲等劳动力,长得英俊、健壮,他憨厚地笑着,串进串出给人敬烟,当他擦燃火柴给我点烟时,我隐约发现他那平日表情丰富的眼神里似乎藏着几丝忧郁和不安。
傍晚,邻队来了好些知青,大家向新郎新娘表示祝贺后,在小溪边的板凳上坐下来,喝姜盐茶,烧红橘烟,茄子辣椒烂芋头地瞎聊一气,有个知青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这么大的事,邀请了大队主事人吗?这是你们大队第一对知青举行婚礼,意味着知青扎根农村的决心,起码要有贫下中农代表参加才好,没有贫农就没有革命嘛”
“其实,我早就请了的,只是……”新郎官张小林露出一脸苦笑,不知所措地搓搓双手。厡来,大队的阶级斗争越抓越紧,当小张夫妇去邀请队干部时,他们都推托有事不能来,贫农五狗原来和知青最讲得来,当张小林去请他时,他竟像被黄蜂蜇了一样,掉头就走。也难怪,五狗伢子根正苗红,大队支部正培养他呢,张小林的爹曾被划过右派,李秀兰的外婆是资本家太太,两口子家庭历史都不那么干净,五狗能参加他们的婚礼吗?
“何不去找找老江?”一个知青提议。是呀,老江是外来户,人很热情,政治上也未出过什么纰漏,虽然没当官,成分却过硬。大家都说好,于是老江就雄纠纠来了,穿一件千疮百孔的烂棉袄。大家使劲拍巴掌,老江倒也随和,整一整腰间那条酱油色帕巾,大大咧咧走到众人面前就说开了,他没读几天书,口才却極好,从上山下乡的伟大意义,一直扯到“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好不容易说完了,大伙儿边鼓掌张边说:感谢贫下中农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政治课。老江于是弓腰挽挽裤脚,叼着香烟雄纠纠地走了,他还要去挑牛栏粪呢。终于有个正儿八经的贫农参加婚礼了,大家顿觉松了口气。夕阳渐西,晚霞散绮,月盘儿怯怯地从猫崽山后爬出来,不知不觉间已悬挂在河边那株枯柳的梢尖上了。不知是谁,低声唱起了《丽达之歌》,优美的旋律和着 小溪里银白色的月辉一起轻灵地颤动,令人陶醉。顷刻间,大家忘却愁烦,有的高唱语录歌;有的低吟样板戏;数卫东大队那个戴军帽的知青最逗,他唱了一首在知青中广为流传的无名歌,歌曰:大年初二那一天,岳母娘家里去拜年,左手拿的糯米糍 粑,右手抓只老母鸡,岳母娘见了笑嘻嘻,忙问我
礼物是哪里来的?岳母哎——糯米糍粑是血汗换的,老母鸡是偷来的……
(学打字)摘自《凄惶的牧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