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远古时代开始，火就是人类最亲密的朋友，尤其是在寒冷的冬季和漫漫长夜里。几十年的风雨人生，烤火留给我许多温暖的记忆。
幼年时期的长沙城，家家户户都是烧煤的。我们家是用一只洋铁桶改的火炉，烧的是散煤。从煤店里买回来散煤，和煤用的黄泥是板车拉着沿街叫卖的，远远听见一声熟悉的悠长的叫卖声“黄泥巴哦——”，便陆续有人开门出去，买了那五分钱一撮萁的黄泥回去备着，也有时候是自己去树木岭一带挖的。在一只用木板钉成的煤槽里把煤和黄泥和匀了做成煤球煤块，或者就将湿煤搭在火炉边上慢慢地烤干了，那更熬火。在寒冷的冬夜里，在火炉上架个烘罩，盖上床棉被或棉片，一家老小挤挤搡搡地团团围坐，把冻僵的手脚塞到棉片下面，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天讲故事，忘记了屋外的漫天冰雪寒风，小屋里洋溢着温暖和欢欣。偶然地，母亲会变戏法似地掏出一把花生或是蚕豆、黄豆来，一双、两双地数着分给弟兄几个，屋子里便又飘散着吱吱咯咯的咀嚼声和好闻的香气。二哥最好吃，常常是急急忙忙地一把塞到嘴里，然后便来觊觎我的那一份，引来母亲的一顿呵斥：“猪八戒吃人参果，你也吃出味道了没有？”争抢归争抢，兄弟还是兄弟，直到夜深了，手脚也都烤得热烘烘的了，这才钻进被窝里去睡觉，睡梦里还记挂着那温馨的火炉。
家境好一点的时候也烧过炭火，在木制的炭盆架子上搁一个铁铸的炭盆，垫上半盆煤灰，黢黑发亮的木炭燃烧起来，放射出炽热泛白的红光和热量，烤得人暖洋洋的。母亲在火旁的灰烬里埋上小红薯、芋头、板栗，慢慢地烤熟了，那氤氲的香气勾得我们馋涎欲滴。
后来改烧藕煤了，几乎家家都置了藕煤模子，自己做藕煤，虽然做藕煤很辛苦，但烧起来比用散煤强多了，特别是容易留火，燃起来也快，方便。不过烧藕煤的日子不长，我就下乡，改为烧柴了。
我下放的湘西山寨缺水缺电缺粮，惟独不缺烧柴。“伙伴，火伴”，火是乡亲们须臾不可或缺的伴侣，即便是炎热的夏季，只要聚集在一起，就要烧起一堆火来，就着火边抽烟、谈玄。每年十冬腊月直到来年的正二三月，烤火更是劳动和生活中极为重要的内容。因为出工的田土往往离寨子很远，中午歇晌一般是不回去的。劳累了一上午，说笑声渐歇，锄头、镰刀的节奏也慢了下来，队长便发话了：“烧火，逮皮烟去！”社员们便快活地附和着：“是嘛是嘛，出工不逮烟，五谷不登巅嘛！”（“登巅”是“饱满丰收”的意思）于是都勤快地搂来了干树枝和引火的枞毛须。我们那里当年还保留着许多原始的习俗，点火少有火柴，更没有什么打火机，用的还是老班子留下来的火镰。老阿普从荷包里把火镰取出来，用火镰岩（燧石）敲打着粗糙黝黑弯曲的火镰刀，迸发出的小小火星溅到早已准备好的火麻绒上，便升起一缕青烟，轻轻地吹，青烟便越来越浓密了，再“扑哧”一吹，像幼时见娭娭吹水烟袋的纸楣子一样，火麻绒就燃起了火苗。火带给人温暖，带给人欢乐，带给人安慰，带给人希望。男子汉们从怀里掏出来烟荷包，好荷包不是用布缝制的，我们这地方喜欢用猪尿泡，用它来装烟，既不会进水发霉，也能使烟叶保持湿润，不致干枯碎裂。就着篝火把烟叶烤一烤，卷成烟卷，吞云吐雾一番，真个叫“快活似神仙”。妇女们们则拿出鞋底子、袜底子纳起来。一边讲笑，一边把带来的糍粑立在火炽旁烤熟了，那糍粑渐渐地从中间鼓胀起来，表面也变得焦黄，手一掰，可以扯出长长的丝来。俗话说：“煮的鏊的，不如烧的”，这大约也是从刀耕火种时代传承下来的习俗。还有人把找到的蜂蛹埋到灰烬里烤，空气里便弥漫着一股异香。
我们寨上家家户户的屋边都堆着如山的柴垛，大家笑着说：“我们都是财主，不过这财是柴火的柴。”收了工吃过晚饭，许多乡亲喜欢聚到我那小小的吊脚楼里，围着火塘接着摆龙门阵。“火大人开，火小人拽”（湘西话“拽”是蹲的意思），火塘里燃着熊熊火，头帕解了下来，衣襟敞开了怀，裤脚高高卷起。直烤得头上沁出了汗珠，胸口冒着热气，小腿上烤出了“野鸡花”。大家讲古、说戏、对山歌，那是物质匮乏时期满足渴望的“精神会餐”。常常要到听到第一声鸡鸣，火塘里跳动的火苗渐渐熄灭，人们才伸着懒腰，兴犹未尽地打道回府。
印象最深刻的一次烤火是在1970年的腊月，我正在公社的拦河水利工地上。已经是白雪飘飘、滴水成冰的季节，又临近年关，人人归心似箭，指挥部却坚持要奋战到腊月二十八下工。这一天，抽水机突然停工了，大家爬上围堰，焦急地看着冰冷的河水涨上来。机手试了多次仍然没有办法让抽水机重新吼叫起来。眼看围堰里的水有了丈多深，指挥长也焦急起来，抽水机手无可奈何地搓着手说：“多半是底阀出了毛病，这么冷的天气谁敢下去检查？”那时的抽水机在发动时必须关闭潜在水底的抽水管底阀，从上面灌满水，才能发动，底阀不能正常关闭，灌进的水立即漏走，当然发动不了。正在面面相觑，我那时正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不假思索，脱掉衣服就跳进了沁骨的河水，身体立刻僵硬麻木不听使唤，腿肚子抽筋，最要命的是浸泡在冰水里全身的肌肉都高度紧张，不能呼吸，就别说做事了。但既然已经下了水，总不能就这样上岸，惹人笑话。索性憋一口气，一头扎进水里，摸索到了水管下端的底阀。原来底阀是被小石头卡住了不能闭合，用力掏出来，连忙浮出水面。民工们七手八脚把我拉上岸，我已经是脸色煞白、浑身哆嗦了。有人递过白酒瓶子给我灌了几口酒，有的忙给我披上棉衣，机手赶忙烧起一垄大火，嫌火不旺，又浇上几瓢柴油，火苗一窜，把我的头发眉毛都烫焦了小半。烤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听到抽水机又重新欢快地轰鸣起来，心情像烫热的酒一般舒坦。
好多年没有再遇上那样的寒冬，也好多年没有烤过那样热烈的火了。如今兄弟们天各一方，子女分开各住，朋友散落如云，只有老两口做伴。今年碰上几十年不遇的严寒，停电限电，空调、取暖器都成了摆设，煤和木炭又不知道到哪里去买，拥被而坐，眼前便闪亮着当年的火焰。好在手提电脑还储有电能，网络还通畅，打开湖知网的靖县乐园，看到楚人和朵朵发的春节团拜会舞蹈排练活动的照片和视频，那一个个不服老的身姿，一条条舞动的红绸，像一朵朵跳动的火苗，像一盏盏明亮的灯，照亮我的眼，温暖我的心。火是亲情，火是友情。亲情和友情温暖慰籍着所有人，照亮着向晚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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