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杰文〔6〕
恩人,让我为您添上一柱香
人的一生就像一条浩瀚的长河,我在湘中某地求学途中的一段故事就像这长河中的一朵浪花,它始终激励着我在人生拼搏中奔跑,在逆境中奋起。
三十多年前那个非常的年代,我作为一个“黑五类”子女理所当然的被下放到“广阔天地”里去了。好在我记事以来就经历了太多的“出身不好”的磨练,心理承受能力较之同龄人强。我发愤读书学习,我坚信拥有文化就拥有希望和明天,我梦想有一天跨进大学的殿堂,去接受知识的洗礼。
有一天,在我插队寄住的表哥家,偶尔听到他夫妇为我在他家搭餐吵架后,就意识到应该另起炉灶开始独立生活了。我不声不响地弄来了煮饭的什物,我平静地将自已独立生活的决定告诉了表哥,他眼睛里流露出的是同情和无奈。一个城市长大十六岁的孩子,远离父母在一个贫穷的山村独立生活,每天面对的是繁重的体力劳动和完全陌生的生活环境。我用盐水和泡菜咽下隔夜的馊饭,同时咽下泪水。双抢期间,当我悃顿得脚上还沾着蚂蝗就扒在床上睡着了的时候,手里还抓着一本书。
那一年初夏,我到浏阳山区看望在“五七干校”改造的父亲,半夜突然接到表哥的长途电话,要我马上赶去参加高考。我惊喜若狂,读书不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吗!
屈指算来,离考试时间只有二十多个小时了,当时的交通远没有现在发达,一天时间转车几百公里是很难赶到考试地点,父亲只好写了一封信求助于当时正春风得意、在湘潭工作的表姐,希望借她的自行车让我骑到考场。当我将父亲的信交给表姐,她几乎在看完信的同时毫不迟疑的仅仅指点了火车站的方向——我断然离开了她家,也同时割断和她的最后一点亲情。
傍晚我终于到达湘乡市,但距离我参加考试的地点——双丰县还有百多里路,此时已无车可乘,只有靠两条脚了。我在摊担上买了一包花生备路上充饥,又包了一它石灰防身用,在初夏仍寒的夜晚、冒着蒙蒙细雨上路了。
走在陌生的山路上,借助星星微弱的光亮摸索前行,我试图拦住偶尔驶过的汽车,但没有人敢在深夜停车搭载一个陌生青年——我终于爬上了一辆拖拉机,为怕司机发现,我将身体吊在车厢后部……拖拉机在崎岖的山路颠簸,我每隔几分钟就调整一下麻木的四肢,以求能在拖拉机上多吊一段时间。雨水将我挂在手上的网袋淋湿,石灰水从破损的包装纸里顺着手臂流到我的皮肤上,我只好将网袋扔 掉,也同时扔掉了那包用来充饥的花生米。当拖拉机拐上一条叉道后,我跳下车结束了这段“旅行”。
雨越下越大,我全身已湿透,浑身上下已没有一根干纱,雨的大小对我已失去意义,寒冷向我袭来,我用年青的驱体抵挡寒冷,但我无法抵御饥饿——那包充饥的花生米已被我扔掉了,我是被一种信念支撑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半夜,我看到前方有几点灯光,我到了一个叫于塘的小镇,我知道已经走了四十多里路了。这个小镇其实只有几十户人家,我必须在这里吃一点东西,不然我是无论如何也无法赶到双丰县的。我摸索来到一家客栈,透过门缝我看到一位老人正在灶前封火,他把我让进屋里后,我几乎是瘫坐在地上,身上淌下一滩雨水——我告诉他是长沙知识青年……我冒雨步行是为了赶考……我太饿了,我要吃饭……他一声不吭的撬开了刚刚封上火的煤灶,为我煮了一大碗面——我狼吞虎咽的吃着。透过忽闪的煤油灯,我感觉他在注视我,我看到他满脸皱纹的脸上有一双混浊然而是慈祥的眼睛。“伢子,在我床上睡一下,你这样子是走不到县城的。”我不知道是怎样被他扶到床上的,在朦胧中我也没有忘记请他一小时后喊醒我。
被他叫醒时天空正下着大雨,他希望我不要走,也许明天早上会有便车往县城去;他告诉我他去询问了每个住店的司机,车子都不往县城去;我毫不犹豫地穿上他帮我烘干的衣服,他拿过一块塑料布帮我披上,就在那间忽闪着煤油灯火的灶房里,面对那位可敬的老人,我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响头……转身冲进雨幕里。
凌晨,我不知走了多远,伴随我的除了寒冷和疲劳,就是那位慈祥老人的面孔和要读书的信念;这时,忽然一部拖拉机从后面赶上停在我身边,“你是那位赶考的长沙知青吗?快上来我们送你。”我赶快爬上拖拉机,在车上我才知道,他们去江西接车回来,在于塘歇脚时那位老人请他们捎上我。
天未亮,车到双丰县城,拖拉机手调转车头往来的方向开去,我才知道他们是专程来送我的,我伫立在路边,没有说一声谢谢,望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我为他们祝福:好人啊,祝你们一生平安。
也许是我的心诚感动了上帝,也许是有这么多好人为我祝福,也许是表姐那不该泯灭的亲情添注的动力,1973年10月,我跨进了圣洁的校门。
几年后,从学校毕业参加了工作,我决定去看望我的恩人。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为那位老人买了一套衣服,驱车几百里找到那家小客栈,人们告诉我他已在那年的第二年去世了,他是一个五保户,只是小客栈的临时工,没有后人也没有留下遗言,人们甚至不知道他曾经帮助过一个长沙知青——因为他根本没想过回报;他就埋在我赶考雨夜走过的公路边,他的坟上没有留下墓碑,人们甚至指不出他坟墓的准确位置——因为是邻居凑钱安葬了他。
我站在山坡上,我知道他就在这青山绿水间,我感受到那双混浊然而慈祥的眼睛在注视着我,他一定知道我来看他了——在山坡上,我点燃了那套为他买的衣服,手捧着一柱香面对旷野磕了三个响头……
生活之路在每一个人面前都可能不会是平坦的,但我相信,无论是什么样的沟沟坎坎,我都可以越过——并不仅仅是为了自已。
2009\1\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