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断碣残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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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九一年元月,也就是本书引子提到的那个回顾展开幕前大约五个月,我和另外两名知青为收集展览资料踏上南行的旅途。
承蒙云南省农垦总局大力支持,我们得以顺利重返边疆旧地,并沿途采访临沧、西双版纳,德宏、保山等地二十多个国营农场,行程达三千余公里。
我们不无惊喜地看到,昔日边疆人烟稀少瘴疠横行的旧貌正在或者已经成为历史,商品经济观念深入人心并且到处开花结果,连队被划成若干家庭农场,农业机械化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武装个体和集体劳动者的队伍。到处马达轰鸣,胶树成林,公路四通八达,人们安居乐业。
在勐岗农场,一位当年的保卫科长深有感触地说:“过去的事都过去了……当时我对知青有过一些……粗暴行为,伤害过同志们的感情,我很难过。现在我恳请你们代我转达一个老农垦的……真诚歉意。”
在西双版纳,我们见到原垦区党委贾副书记。副书记已经离休,但他仍然在为职工一项“菜篮子工程”奔忙。他紧紧握住我们的手说:“请转告知识青年同志们,他们是农场建设的有功之臣……边疆国营农场欢迎他们来第二故乡参观,旅游,来看看他们亲手栽下的橡胶树……”
我们热泪盈眶。
如果说今日边疆蒸蒸日上万象更新,那么这一切并非与昨天的知识青年无关。
捡拾到这样一个具有贯穿力的沉甸甸的历史主题之后,我们的心就再也不能轻松。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向我们讲述的故事都将从昨天开始,而今日那些矗立在茅草房废墟之上的砖瓦房,它们的下面不是埋葬着千千万万我的同龄人的青春、汗水乃至生命的旧梦么?
也许我的表述过于沉重。尽管我们的后人有充足理由向我们指出“知青情结”的种种偏执可笑之处,指出他们父母解不开知青情结乃是由于某种心理障碍所致,等等。但是每一个曾经在边疆生活过失落过的知识青年,他一旦踏上这片热土就没法不被浓重的历史氛围所包裹,所感染。斗转星移,物是人非,人生如梦,世事如烟。你如果站在你梦中曾经回来过千百回的牛栏旁,嗅着青草混合牛粪的热烘烘的熟悉气息,亲手抚摸当年你放牧过的那些牛群的儿子或者孙子,你的心不会怦然大动,灵魂的航船不会被感情掀起的大风大浪所摇撼么?……
一个夕阳西沉的傍晚,火烧云灿烂得好像一片尚未凝固的血迹洇红了半个天际,我们风尘仆仆赶到盈江农场并立即踏上通往二分场四队(原二营四连)的曲折小路。
时值冬月,沿途橡胶林脱尽树叶,在落日残照下很有些萧杀和苍凉的意味。我们的吉普车在山道上颠簸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当地农场的向导便指着窗外说道:“喏,到了。”
果然,我们的视线很快在那座大山的皱褶深处,在两条尚未开割的林带之间找到了一排隆起的灰色坟茔。那就是我们千里迢迢赶来寻觅的十位遇难女知青的长眠之地。
山头上有人影晃动。向导告之,那是连队职工正在铲除坟头的杂草。
“逢年过节……比如清明之类,有人替她们扫一扫墓么?”同伴问道。
向导是个淳朴青年,讷讷地相告:“好像,没有……不记得……”
我们的心终于相当悲哀地沉下去。这自然不能怪谁,改革开放,人人都有太多的事要做,谁会把替别人扫坟这样的节目排上自己的议事日程呢?
何况城里那些同龄人已经遗忘了她们的姓名。
空气中混合着刚刚刈过的新鲜蒿草和灌木林浆汁的浓烈苦涩。铲草的人们停止动作,用沉默和迷惑的目光迎接远方来客。据说他们是接到上级紧急命令来义务劳动的,所以都把坟头杂草铲得歪歪倒倒,好像剃头挑子上那些不曾修理好的瘌痢头一样。
我们庄严地站在女知青坟前。
坟已败损,墓碑字迹剥落,生命的浅丘正在缓慢但是不可抗拒地归于消失,岁月的长河终将抹去她们存在的一切痕迹。从这个意义上讲,人生原本不就是一抔黄土,一道浅丘么?
我一一记录下她们的姓名:
知识青年周金秀,女,一九五四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李晓妮,女,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晏启芬,女,一九五四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阮国清,女,一九五四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范金凤,女,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傅蓉碧,女,一九五四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傅国芳,女,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万国禄,女,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李观玉,女,一九五三年——一九七一年。
知识青年施桂芳,女,一九五四年——一九七一年。
——抄自墓碑
白日终于辉煌地沉下去,暗夜的潮水渐渐淹没了山林。山风刮起,橡胶林中便有了一阵起伏的絮语。远处亮起许多灯光,好像混沌天地间一片闪烁的星群。向导介绍说那就是二营四连,如今家家都用上电,许多人还能看上电视。
我的心弦突然被拨动了。
不管怎么说,这些拓荒者的生命没有白白燃烧,她们毕竟化作胶林,化作照亮边疆夜空的星群,化作装点山川大地的一片新绿。不论她们是否创造过伟业,作为整整一代人曾经前赴后继为之献身的拓荒大业的永恒坐标,她们的殉难本身不就是一种灿烂,一种理想主义和人类精神的生动化身么?
从这个意义上说,她们也是成功者,是许多无名的胜利者中的一群。我们找到并祭奠她们,就是为了让我们的后人永远记住她们的名字。
我终于感到一阵如释重负的轻松。
与其说我为死者找到解脱,不如说为自己解脱。
我们拍了许多照片,然后说说笑笑下山,不再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