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这种情绪或心理实在是源于对当时阶级歧视的绝望。时势造英雄,也造狗熊嘛。北京归来,我向组织上正式表态,扎根边疆三百年——你别笑,当时真是这样豪迈,气壮山河,意思是连儿孙十代人的态都一齐表了。从此之后,我在许多事情上都执意走极端。我为此也付出了别人难以想象的代价。比如说学习无产阶级专政理论,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尽管我对这些理论本能地持有怀疑,似懂非懂,但是我毫不犹豫,把自己每月三十八元干部工资减掉十元,与连队农工知青持平。我是连队指导员,但是我坚持三百六十五天全勤,坚持与大家一起劳动,例假也不休息。每逢年节,我都是在厨房和猪圈里度过的。我牺牲了三次探亲假,兵团十年,我只回过一次家……
“在知青中还是不乏有真诚信念的人。我的一位同学刘金,北大毕业,志愿要求回农场扎根,他说是在报上读了我的事迹受了鼓舞作出的决定。还有一位同学,已经开后门回了城,却又与传统观念决裂,毅然拿着户口簿回到农场。他们也许比我更真诚,但是我们共同的悲剧也许就在于真诚。
“在别人眼里我是一个完美无瑕令人信服的榜样,一个走在知青队伍前列的排头兵带头羊。但是没有人知道我活得有多么累。我背着一个沉重的包袱与别人走同样的路,而这一切皆由于我别无选择。我盼望解脱却不能,社会这样塑造了你,你就得这么走下去,后退没有出路,后退意味着前功尽弃……
“突如其来的大返城彻底摧毁了知青社会的一切差别和等级,每个人重新变成了知青,变成返城队伍中一个无足轻重的难民。没有人仰视你,也没有人对你过去的业绩发生兴趣,人人都被返城大潮挟裹。一夜之间,扎根派便瓦解了,不堪一击。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是多么可悲,什么扎根啦,限制资产阶级法权啦,统统都是骗人的鬼话。从内心讲,我何尝不想回城,不想与亲人团聚,何尝不想干一种自己乐意从事的工作,因为无法实现才反其道而行之。平心而论,我们中许多人不乏献身的真诚,不乏捐躯的愿望和决心,但是我们正因为相信宣传才加倍扭曲自己,把自己变成祭坛上的领头羊……我是最后一个回城的。等大家走完之后,一个人悄悄办的手续。
“十年功过,一朝灰飞烟灭,犹如天上云、地上烟,让人感叹不尽。但是我并不后悔。因为上帝不会让我们每个人重新活一次,聪明人只会在愚蠢之后才变得聪明起来。
“你看看我,能想象出这是一个当年裤腿挽得高高的铁姑娘么?……”
A女士说话时声调一直保持着轻松。她现在当然不是挽着裤腿而是穿一身华贵的高档时装,头上绾着高高的发髻,精心保养的脸上焕发着岁月残存的风韵和珍珠霜的光彩。我注意到她手指上戴着两只价值昂贵的钻戒,那是她在国外拥有的一大笔遗产和生活优裕的象征。
出门的时候,她送我一张照片留作纪念。那是个扶着木犁的裤腿挽得高高的女知青,身后是一片阳光斑驳的水田。女知青脸上露出一丝慌乱和迷惘的微笑,仿佛在向世界探询,哪条未来的人生之路该属于她呢?
我将照片郑重地夹在笔记本里。
敬敏,男,上海普陀区某制鞋厂工人。
“阿拉是六六届初中生,一九六九年四月到云南支边。先在连队种水稻,后来改种橡胶。阿拉这人能力不强,父母都是城市贫民,仗着身体好,干活儿卖力气,从不偷奸耍滑,因此不知怎么被上级看中了,入党提干,当了副连长。后来兵团改组,又被任命为农场副场长,兼党委副书记。
“那时农场配备的知青干部,大多是聋子的耳朵——摆设。因为原先的农场干部资格都很老,派系很深,‘文化大革命’又有划线站队等问题,所以处处明争暗斗,派仗打得火热。知青干部一般比较中立,权力欲不强。也有不知怎么被卷进去的,都倒了大霉,没完没了地批。像三师副师长董玉华,瑞丽农场副场长陈延军,还有一些都是受害者。阿拉这人没有锋芒,别人都说瘟,阿拉也就乐得装糊涂,从不自作主张,遇事绕道走。这样的青年干部上级反倒赏识,说阿拉谦虚,谨慎,一辈子虚心接受再教育,等等。
“久而久之,习惯了副场长的角色:批报告,批条子,被别人请示,几句话决定一个工人或者知青的命运;开会坐主席台,作报告,做总结,出门坐吉普车,与上级领导周旋,迎来送往,等等。
“当一个人品尝了权力的万种滋味之后,就不知不觉对权力有了依恋,好像吸烟上瘾一样,然后就不得不去谙熟种种权力之道,将权力玩弄于股掌之中。权力其实是个最腐蚀人的东西,侬明明掌握人家的命运,希望人家顶礼膜拜,却偏偏要标榜自己是个公仆,是勤务员,这不是虚伪是什么?
“中国的事,说的都是瞎扯淡,什么时候不说了,不标榜了,那就是真正做到了。
“知青大返城开始,阿拉才恍如从云端掉下来,意识到自己也是知青。知青罢工时,知青干部大多采取中立态度,也有参与做工作和站在对立面的,但是这些人最终都摘取了别人的胜利果实。
“州委来了领导,专门同农场知青干部一个个谈话,希望大家经受住考验留下来。阿拉当时向州委表了态,坚决扎根边疆不动摇。但是仅仅过了几个月,阿拉就后悔了,看着同来的知青们一个个从农场消失,便仿佛自己的根也被拔走了一样,心里空得慌。上海毕竟是家乡,那里是中国最大的城市,有自己的父母亲人。阿拉不是不愿意把边疆当做第二故乡,如果知青都在这里扎根,阿拉的地位和优越感也许还能使自己内心保持平衡,可是一旦知青全部都返城,阿拉这个副场长的优越感还有什么用处呢?如果侬有一天到上海去,人家还不是照样拿白眼给侬瞧,轻蔑地冲侬道一句‘乡下佬’!
“阿拉未婚妻也是上海知青,她向阿拉摊牌,要么一道回城,要么马上就吹。其实凭阿拉地位,在农场找个当地姑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阿拉不愿那样做。阿拉农场大多数上海知青都要找上海老乡谈对象,这里面既有上海人的优越感,更有上海人的特殊性。侬想想,远在异域他乡,连几句上海话也没法找人讲讲,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迫于多重压力,阿拉终于决定放弃这里的一切,于次年春节前办妥手续重返上海。在农场阿拉是县团级干部,可是回上海阿拉的身份是个普通知青,也就是说,阿拉那些优势丧失殆尽。没有人管侬曾经是什么角色,别人把知青一律当成农村回来的残兵败将,好比那些廉价的过时商品一样,除非侬有过硬的本事或者后门,否则别想有好工作给侬做。
“在新一轮生存竞争中,阿拉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失败者。阿拉当了三年待业青年,说来可怜,三十岁的人,还在家里待业,吃父母的白食。那几年,真像熬了一辈子。后来父亲提前退休,阿拉进了这家街道鞋厂顶替,从学徒工做起,到现在才是一个二级工。
“想想过去,看看现在,有时心里懊悔得慌,干吗要回城?回城有什么好处?可是要叫阿拉重返边疆,阿拉又已经习惯了城市。唉,生活有时真叫人哭笑不得……”
敬敏有一个朴素的妻子和一对双胞胎女儿。他每天下班后去里弄口摆小摊修鞋,挣五元十元零花钱补贴家用,迄今已有好几年了。
农场的知青干部们大多经历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大多有过与敬敏相似的返城经历。如果说“实现自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国青年的思想主题,那么敬敏们的痛苦正好来源于价值失落与回归自我之间的利益冲突。
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大潮挟裹之下,几乎没有人能够抗拒这股滚滚东去的历史潮流。
返城当年,云南农垦一千五百余名分场以上知青干部,返城率即高达百分之九十。走在最后的是两名意志坚强的知青干部:北京女知青、思茅垦区副局长辛温,成都知青、临沧垦区副局长唐朝明,他们分别于一九八四年和一九八五年才恋恋不舍地告别了边疆红土地,心情复杂地返回各自遥远的家乡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