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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胜云不光彩的退却在勐岗农场激起一片谴责之声。
谴责归谴责,义愤并不能改变现实,龙胜云的出走给罢工知青留下一个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但是知青返城的激情已经高涨,他们的愿望决不会因为缺少带头人而自动平息。
英雄不是天生的,没有英雄时代也会造就出来。这就是唯物主义坚持“时势造英雄”社会观的依据。
于是就有一大批名不见经传的角色注定要脱颖而出,并登上勐岗农场的历史舞台演出一幕幕威武雄壮或可歌可泣的人生活剧来。
公元一九七五年,勐岗农场所在的当地县城曾经发生一起轰动全省的知青大闹县城案。事件起因并不复杂,由于农场知青往返探亲,调动工作,外出办事均需到县城搭乘长途客车,当地人大权在握,因此对知青百般刁难。比如住旅社,靠近厕所、洗脸间或者垃圾桶的房间必定住知青;明明有车票,要优先满足当地关系户。知青吗?对不起,慢慢排队吧。托运行李更是难上难。有时北京上海知青回到城里探亲假已经到期,行李还不见踪影。更有当地恶少,成群结伙欺负勒索过往知青,甚至光天化日之下追逐调戏女知青。有关部门对此不闻不问,置若罔闻。
这样,知青的利益便只能由知青自己来捍卫。
一连几天,县城大街上都有三五成群游手好闲的知青在转悠。他们看上去无所事事,或蹲在旅馆门口聊天,或泡在车站上闲扯,但是小小县城的每一个角落都留下他们有意无意的记号。
一周后某个熙熙攘攘的赶街天,县城异常拥挤。夕阳西下,街子渐渐散去,县城重归冷清。这时一声呼啸,近千名手持刀棒的知青从事先埋伏的角落冲出来,直扑车站、旅店、商店、饭馆以及事先做了记号的有劣迹的当地人家。一时间全城大乱,到处玻璃粉碎,柜台倒坍,被痛打的恶少鬼哭狼嚎,磕头如捣蒜,与知青结怨的人家被捣成一片废墟。等县城公安、民兵清醒过来紧急出动时,知青已经干净利落地退出战场,借着夜幕掩护有条不紊地踏上归途。
事后统计,被打百余人,打伤数十人,捣毁民房二十余间,砸坏公共财物无数。奇怪的是,挨打人之中竟没有一个误伤。
这件事惊动了省城和北京。省委和军区联合派出工作组进行调查,但是始终未能抓出幕后指挥者和操纵者。军区一位作战参谋观看现场后不胜感叹:“真难让人相信是一群知青干的,这个头头一定是个军事方面的天才……”
多年后知青大返城,这个事件自动解密:原来指挥和实施这场“自卫反击战”的幕后人物并非军事天才或者别的什么专家,而是三个普普通通的小人物,知青中替天行道的草莽英雄:胡传本、吴向东和李忠诚。
胡传本,成都知青,红旗化工厂采矿工,人称“胡司令”。吴向东,北京知青,六分场割胶工,外号“智多星”。李忠诚,昆明知青,水稻连农工,自封“李闯王”。这是三个类似《水浒传》或者瓦岗结义的草寇人物,他们是中国社会延续几千年的文化遗产,虽然没有了梁山泊好汉的威风,却还是常常一呼百应,同时干些打架斗殴偷鸡摸狗和替天行道锄强扶弱的勾当,令各级领导头痛。
胡司令生就矿工脾气,个子牛高马大,动不动就要抡拳头。他的势力范围在化工厂一带,手下有几十个拜把弟兄,啸聚山头,时常下山与那些“走黑道”(走私)的知青过不去,勒索些零钱买酒喝。有次一个兄弟不自量力,掏了厂领导的鸡窝,结果他挺身而出代人受过,被团部警卫排绑去吊了一天一夜。从此厂里的事,名义上领导说了算,背地里胡司令说了算一半。
割胶工吴向东与胡司令相反,又瘦又高,像根摇摇晃晃的芦苇秆。他在六分场原本不是个人物,没有人把这个言语不多的瘦高个割胶工放在眼里。但是有件事使他名声大噪。
一九七四年建设兵团体制转变,现役军人撤离农场。当时知青人心浮动,许多人议论纷纷,要收拾团部几个作恶多端的干事,出一口恶气。吴向东不动声色地听着。
“你们敢拦车吗?扔石头?或者半夜去放一把火?”割胶工开口了,悲天悯人地摇摇头,“你们没有胆量。想出气,又没有机会……阿弥陀佛,我替你们算一卦。”
他装模作样地在地上画了一阵天干地支阴阳八卦,口中念念有词。
“哦,有了。这是一卦天地玄黄,金缺铁,火缺木,爻像混沌,动中待静……”他吩咐众人:“你们只消听我安排,神机妙算,保证马到成功。”
知青们将信将疑,就糊糊涂涂被他调遣了一番。三天后,当撤离人员的车队正欲离开农场时,许多边防海关的工作人员却不期而至,对满载家具木材的车队进行铁面无私的检查。检查结果,证明情报来源准确无误,每辆汽车都夹带大量走私物品:外国手表、尼龙布、尼龙蚊帐、外国香烟、打火机等等。处理结果大快人心:走私物品自然一律没收,许多撤离人员还受到警告或者处分,一些人包括那几个干事都被提前复员回家。
策划向海关告密的正是北京知青吴向东。
吴向东酷爱读书,但是从不读正经书,只是将那些来历不明的“野史”“演义”或者通俗文学一律兼收并蓄。他常以“智多星”自居,别人叫开去他也不否认,只是不置可否地笑笑。“野书”读多了,脸上就多了一股妖气,让人感到莫测高深。久而久之,六分场知青有大事小事或策划什么行动,都要请他摇鹅毛扇。
一九七六年清明过后不久,勐岗农场追查政治谣言,查来查去,竟查到割胶工吴向东头上。他父亲原本是北京郊区一家破落地主,成分不好,现实表现亦差。据本连革命群众揭发,吴向东不仅一贯思想反动,而且善于躲在幕后操纵,“智多星”的外号就是证明。于是罪加一等,大会批斗,巡回批斗,田间地头也批斗。正批得热闹,北京粉碎“四人帮”,批斗只好不了了之。吴向东回连队劳动,不得乱说乱动。
昆明知青李忠诚则是另外一路好汉。
从外表看,水稻连农工李忠诚不仅生得其貌不扬,而且简直算得上有些猥琐。他原先在中学的外号叫“九寸半”,意喻其矮,还不到一尺的意思。然而知识青年九寸半很快就在勐岗农场崭露头角并在角斗场上表现出与众不同和征服一切的英雄主义气概。
勐岗农场建新桥一座,桥高十余丈,凌空飞架于南定河悬崖峭壁之上。初到边疆,有知青打赌,谁敢从桥上跳下河去,并且不被淹死,可得上海产猪肉罐头两只。许多拍胸脯的好汉都到桥头探头探脑一番之后,就借故讪讪地缩回去,从此不再逞勇斗狠。但是貌不惊人的九寸半却在关键时刻挺身而出,稳稳当当站在了桥墩上。只见他做了两次深呼吸运动,然后大叫一声,抱了脑袋就直直跌下去。随着河水浪花飞溅,半天却不见人影。原来他并不会游泳。
幸好雨季尚未到来,河水将他冲至浅滩,否则那两只猪肉罐头注定只能成为昆明知青李忠诚的祭品。
九寸半从此远近闻名。一次在勐岗街与当地人斗殴,他的耳朵被一把锋利的长刀砍掉半只,当地卫生院借口没有麻药,活活将那半只耳朵重新缝上。他痛得脸一抽一抽的,却硬是不叫疼。
出了医院,九寸半突然笑起来,对同伴说道:“妈的!老子干吗不叫‘闯王’?对,就叫李闯王!”
从此在勐岗农场和当地乃至邻近县城的知青斗殴中,时常都能看到这三条好汉的身影。也正是在这种弱肉强食和生存竞争的社会环境里,胡、吴、李三人相见恨晚,结下深厚的战斗友谊,并模仿“桃园三结义”排了座次。
就是这样三个人物,都来自文化深厚历史悠久的大城市,都秉承父辈乃至几千年中华民族共有的文化遗产:豪爽,侠义;讲义气,轻得失;知恩图报,肝脑涂地。在他们身上,“一诺千金”的优秀品质和“士为知己者死”的封建思想混杂并存。因此当历史来到一九七九年元旦过后,在那场被知青精英领导的大罢工运动眼看就要夭折之际,三名替天行道的好汉居然“受命于危难之中”,被历史推上政治斗争的大舞台,义不容辞地充当了罢工运动的群众领袖。
一九七九年元月中旬,曾经席卷边疆各农场的知青罢工浪潮再度呈现死灰复燃趋势。
元月十二日,勐岗农场通过《罢工宣言》和《致全省农场知青书》,并选举出罢工领导机构。红旗化工厂成都知青胡传本任总指挥,六分场北京知青吴向东任副总指挥,水稻连昆明知青李忠诚任罢工纠察队队长。
十三日,农场一万余名知青全线罢工。知青在场部及县城张贴大字报,公开批驳“知青赴京请愿团”的检讨。
十四日,罢工知青要求与中央通话,反映罢工知青的五点要求。遭拒绝。
十五日,罢工指挥部单方面发出通牒,限农场机关干部十二小时内全部撤离场部机关,由罢工指挥部进驻接管。
十六日,部分罢工知青强行进驻农场机关,接管场部广播站、电话总机、招待所、食堂、礼堂等,并在场部以外五十米设立纠察线,任何人不经允许不得入内。
至此,地处偏远深山交通不便的勐岗农场的性质发生变化,权力机构被接管,日常工作陷于瘫痪,干部们纷纷解甲归田,扛起锄头种自留地。知青控制局面并随时准备与上级派来的代表进行谈判。
与此同时,在勐岗农场带动下,毗邻的勐班、勐龙、勐底、耿马、双江等大小十几个农场的知青相继宣布罢工,罢工浪潮再度波及西双版纳、德宏、临沧、红河、文山等边疆地、州。
勐岗农场成为知青罢工运动“第三次浪潮”的风暴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