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三章 北斗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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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民,长大做啥啦?”
“当工程师。”
“当工程师做啥事体?”
“修大桥。修好多好多像武汉长江大桥那样的大桥。”小时候,少年凌卫民常常这样自豪地回答母亲。
那时候,他天天随母亲乘轮渡到江对岸浦东去上学,渡口又小又窄,几艘小轮渡时常被人群挤得摇摇欲覆。他们有时不得不提前一小时甚至两小时起床去赶轮渡,无论炎夏酷暑,风霜雪雨,少年人都这样跟在母亲后面不停地赶呀赶。这样的印象实在太深刻,以至于他常常在梦里梦见自己赶轮渡。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一个有雾的早晨,一艘轮渡不幸倾覆,滔滔黄埔江水顷刻间吞没许多无辜的生命。从那时候起,少年凌卫民就立下这个远大的志向,在黄埔江上修桥,修许多许多大桥,再不让眼前的惨剧重演。
如果不是“文化大革命”,或者说如果不是许多偶然的和必然的原因,少年凌卫民的理想原本并不是遥远的乌托邦之梦。然而时代无情地粉碎了少年人的志向,凌卫民不仅没能当上工程师,而且没能读完初中,就提前离开上海,离开父母,到云南边疆当上了一名无所作为的割胶工和小学勤务。
从某种意义上说,历史好像一只不停旋转的万花筒,它打碎了整整一代人绚丽多彩的人生之梦,却拼接出一幅更加复杂的社会图案。我们在这里看到许多成熟的文学家,思想家,领导者,组织者,以及无数具有独立思维能力的健全清醒的大脑机器。
历史由此获得推动力。
夜深沉,白雪皑皑的北方大平原隐没在朦胧的夜色中。半明半暗的天空下,远山好像一道道剪影,近处的积雪闪动着幽幽的白光。
车厢轻轻摇晃,车轮发出似乎永无休止的单调节奏,车窗外偶尔有一两星灯火一闪而过,那是巡道的铁路工人在辛勤值夜。
凌卫民睡不着,睁开眼睛朝车窗外凝眸沉思。
知青总指挥看上去更加瘦弱,眼窝深陷,颧骨高耸,平时那双机警有神的大眼睛里闪烁的火光此刻显得十分黯弱,连日的操劳和持续不断的低烧几乎摧垮了他的身体,因此卧轨一结束,总指挥就不得不被人抬下铁路。
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毕竟踏上了通往伟大首都和中南海的北上之路。
兰婷打了个盹,睁开眼睛。
“小凌,你该睡一会儿,到北京早着哩。”她关切地说。
“我睡不着。”
“想什么呢?”
“……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想。”
“是不是……想家?”
“有时想,想父母,妹妹,弟弟,想同学,老师,想……上海。”
“我也是,”兰婷动情地说,“记得头次回上海探家,火车站有那么多人,那么多车,那么宽敞的马路,我简直觉得好像在做梦……探家一结束,回到连队,躺在茅屋里数天上的星星,又觉得上海是一场梦,童年是一场梦,父母、同学、老师统统是梦。梦醒之后,眼前只有重重叠叠的大山和尘烟般飘逝的云彩,于是又该扛起锄头上山去开荒……”
女知青叹口气,忧伤地垂下眼帘。
“嗨,咱们不是正在进军北京吗?”凌卫民突然兴致勃勃地说道,“干吗老往回看,应该看远些,中央领导不是要接见咱们,听咱们反映情况吗?”
“你有把握……中央首长接见吗?”兰婷问。
“我正考虑这个问题。”凌卫民目光立刻黯弱下来,疲惫地摇摇头。“北京不比省城,有那么多中央机关,还有外国人……说实话,我也心中无底。”
不知为什么,越是临近北京,凌卫民越是感到信心不足。早先在边疆那种指挥若定破釜沉舟的胆识和勇气仿佛漏气的皮球一样慢慢瘪下去。北京是首都,是中国和世界被压迫人民向往的地方,那里有中南海,有天安门、毛主席纪念堂,党中央、华主席在那里办公,日理万机。他们,一群毛毛糙糙的知识青年,一群小人物,干出一系列惊天动地的大事,这些行为本身是否已经构成严重错误了呢?
当赴京请愿仅仅是个遥远的目标,人们或许会激发出不顾一切的勇气和力量。但是当北京,当中国权力的这座光芒四射的金字塔近在咫尺的时候,平民出身的小人物凌卫民便没法不感到目眩,感到自身卑微、胆怯、惶惶不安和心跳气促。
至于接见之后有什么结果,那是他们无法左右和只好听天由命的事。眼前最现实的问题也是《罢工宣言》规定的最高目标:他们必须力争中央首长接见。
“和尚”醒了,性急地插话:
“依我看,北京更容易扩大影响。往天安门一坐,民主墙一呼吁,全国全世界立刻就知道了。”
“我不同意。”兰婷激烈反驳:“知青问题就是知青问题,干吗要同其他问题搅在一起?否则我们就没法把握自己。”
一个叫师抗美的男知青发表见解:“我认为影响是必要的,你不在北京亮一亮相,别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关键在于策略。选择什么地方,怎样扩大影响……”
“我同意到天安门广场去,让北京市民同情和支持我们知青的要求……”
“我建议到北大去,串联大学生……”
“串联知青家长……”
知青代表都醒了,七嘴八舌各抒己见,争执不下。
凌卫民反而冷静下来,不动声色地倾听。
无论从哪方面看,这个被称做总指挥的普通知青都没有明显的过人之处。他既缺少领袖人物叱咤风云的气势和光芒四射的才华,也没有政治家卓越的胆识和智慧。他有的不过是来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的精明、狡黠、义无反顾和吸取众人智慧取长补短的民主作风。
这或许正是许多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往往容易取得成功的原因。
“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来自民间的古老真理在这节空气混浊的硬座车厢里得到应验。一个周密的方案形成了。
凌卫民心里感到踏实了许多。也许只有背靠广大知青并得到他们支持,他才感到信心十足。
“同志们,当务之急是休息。”凌卫民平静地说,“既然到了北京,与党中央近在咫尺,我们更应该有充足的理由完成我们的使命。”
列车呼啸着驶入一座隧道,巨大的轰鸣如潮水般摇撼车厢。几分钟后,列车冲出山丘,声浪退去,视野豁然开朗。夜色苍茫,繁星满天闪烁,宇宙深沉博大。在深邃无底的天幕上,七颗璀璨晶莹的北斗星组成一幅熠熠闪光的银勺图案,银勺仿佛受了上天冥冥之中某种神秘意志的驱使,永恒地将勺柄指向北方。
有人感慨地说道:“你们猜猜,我想到什么?……红卫兵大串联。”
是啊,大串联,那该是一个多么风起云涌的豪迈时代。红卫兵小将一队队,一车车,一船船南来北往,纵横捭阖,经风雨见世面,增长多少知识开阔多少眼界。
兰婷轻轻唱起一首熟悉的歌:
抬头望见北斗星,
心中想念毛泽东,
想念毛泽东!
迷路时想您有方向,
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黑夜里想您照——路——程!
众人唱道:
远飞的大雁,
请你快快飞,
快快飞。
捎封信儿到北京,
红卫兵战士想念领袖毛泽东……
仅仅十多年前,千百万青年学生和红卫兵怎样狂热地唱着这些歌,意气风发,豪情满怀登上北上列车,到首都,到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和检阅。共和国在沸腾,神州大地在呐喊,我们古老的中华民族,近百年何曾焕发过如此震撼世界的勃勃生机和睥睨一切的英雄气概?!“敢上九天揽月,敢下五洋捉鳖”。“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今日长缨在手,何时缚住苍龙?”“红卫兵万岁!”
三千万红卫兵,一亿造反派,中国大地上每一寸土地都在沸腾,燃烧,只要红司令一声令下,这支亿万之众的红色大军将像排山倒海的巨浪,扑向五大洲四大洋,解放一切受苦受难的劳苦大众。日本帝国主义敢来试一试吗?沙俄老毛子敢把鼻子伸进来碰一碰吗?什么八国联军、《马关条约》、“南京大屠杀”,那些屈辱的历史难道不正是红卫兵征服世界的精神动力吗?谁能说我们历尽艰辛和苦难重重的民族不需要这种秦皇汉武的勃勃雄心呢?
然而时代车轮毕竟是由物质生产而不是精神原子弹推动的。现在,当这些曾经无比豪迈的红卫兵们背负苦难的十字架,再次登程北上时,他们征服世界的雄心壮志已经消耗殆尽。此刻他们只有一个渺小的愿望,那就是回城。
凌卫民浑身一震。他的目光从那个弧形的北斗七星图案中捕捉到一双神秘的眼睛,那是一个符号,一个与人类最精髓的思想不谋而合的巨大的问号:
“?”
怀疑,这不是一切哲学家的最高境界么?但是不容他细想下去,随着机车一声长鸣,列车进站了。
“都睡一会儿吧,”他淡淡地说:“还有三个小时,天就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