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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纳号”游轮在陡峭的澜沧江峡谷中顺流而下。
这是一艘专门用于接待国内外贵宾和各级首长的豪华型游轮,它外观漆成米黄色,船体呈流线型,舱内布置得舒适讲究,设施完善,并配有无线电台同外界联系。同往来穿梭于澜沧江航道上那些黑黢黢的小木船,肮脏的小火轮、小拖轮相比,它更显出一种鹤立鸡群和睥睨一切的高贵气派。
现在,这艘豪华游轮似乎无暇细细观赏两岸郁郁葱葱的原始雨林和热带风光,它不停拉响汽笛,开足马力全速向下游驶去。船长与水手全都屏息敛气全神贯注,不敢稍有懈怠,因为他们得到上级紧急命令,必须赶在天黑以前把它的乘客安全送到一百多公里外的景洪。
省委工作组长丁汝明披着大衣站在甲板上,迎着扑面的江风向四周举目凝视。
时值秋末冬初,此刻他熟悉的北方大平原已经万木凋零瑞雪飘飞,但是在眼前这片神奇的南国沃土上,大地依然生机勃勃,万物充满活力,这就使得他在内心里暗暗赞叹不已。从外表看,这位刚刚到任的省委常委是个衣着朴素的知识型干部,年逾花甲,戴一副高度近视的黑边框眼镜。丁汝明早年投身革命,长期在国务院机关任职,曾任陶铸同志秘书,后来由于政治运动的风风雨雨,几起几落,终于从北京调到偏僻的云南担任分管农业的领导工作。
职务的升迁并不能改变丁汝明的信念。尽管他从未领导过农业工作,但是不懂就学,因此到任伊始,他立即亲率一个工作组前往滇东南农村进行调查研究。不料途中等待他的第一个加急电报却是处理棘手的知青问题。
省委紧急指示丁汝明:立即改道前往景洪,就地解决知青闹事的问题,并教育他们安心农场生产,维护边疆团结稳定。
“就地解决?”老人将大衣裹了裹,望着船舷外面急速倒退的江水,心里有些茫然。作为一名老资格的党务工作者,他深知我们党内的一切指示、命令、通知乃至文书往来都具有某种逻辑上的严密性,但是解决问题并不等于起草文书,因为生活的复杂性远远大于文书的逻辑性。
知青问题是当前一个非常敏感的全国性问题,牵一发动全身,并且由来已久,因此知青闹事往往牵涉许多时代、社会和政策的复杂因素。丁汝明在北京工作时间较长,知道中央对知青问题一直存在很大分歧,眼前仅仅凭一个小小的省委常委,他有能力把这个积郁十年之久的老大难问题“就地解决”么?
宽阔的江面突然挤拢来,游船进入一座壁立的峡谷,飕飗的江风中夹带袭人的寒气,老人不禁打个冷战。“如履薄冰”,他头脑里突然冒出这个形象的成语,嘴角便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
他觉得自己也许更像一名临时上任的消防队长,正带领几名消防队员急急忙忙赶去救火。可是他们并没有找到扑灭火灾的有效对策,或者说他们泼的是油而不是水,谁能保证知青大火不会因此越烧越旺呢?
“首长,请进船舱里歇歇吧。”工作组小向姑娘关切地提醒老人,“江面风大,当心着凉哩。”
“哦,让我猜猜看,你是一个……四川女娃娃?”老人忽然若有所悟,饶有兴趣地问道。
“对喽,我是重庆知青,原先在勐腊农场。”小向回答。
进了船舱,丁汝明将他的部下召集拢来。
“我有件事,想同你们中间一些人谈谈。”丁汝明环顾部下说。工作组员有一二十人,都是从省里各部委厅局临时抽调来的。
“你们都举举手,哪些人原先当过知青?或者家里有子女兄妹现在还在当知青?……好家伙,占一多半。把手放下。”
老人突然目光炯炯,仿佛一下子来了灵感。
“咱们来谈谈心,你们都要说实话。我不是领导,是学生,你们是老师。‘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我现在就拜你们大家为师……你们都谈谈知青的情况:劳动、生活、学习、思想……还有知青都怎么想,知青家属怎么想,你周围的人对知青问题怎么看……一个个谈,言者无罪嘛!我这里不作记录。”
老人是诚恳的。老人目光中透出的正直和真诚打消了工作组员的顾虑,人们与其说向领导介绍情况,不如说向一位值得信赖的长者敞开心扉。调研会从早开到晚。尽管丁汝明老人从前对知青的事知之不多,但是眼前他却不能不为人们向他描述的知青社会现状感到巨大震惊。有许多事,从宏观上讲是一回事,比如反修防修,造就革命事业接班人。但是具体到个人,具体到自己的子女又是另一回事。如此知青政策,如此知青生活,你能指望得到人民群众发自内心的热烈拥护吗?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些握有实权的干部都纷纷开后门送子女当兵或者读大学了。
连党和国家各级干部都不愿以身作则的路线,为什么还要强迫广大人民群众接受它呢?
思维之绳在这里打了个结,或者说逻辑的航船进入死胡同。作为个人,你可以多考虑一些属于自己的事,比如本职工作、事业、前途等等。你可以多关心自己,做一些有益身心健康的活动,或者做一颗闪闪发亮的螺丝钉,但是你决不可以越权去探究那些不该探究的问题。
“服从”不仅是美德,更是觉悟。
“呜——”汽笛长鸣,游轮减速靠岸。老人揉揉有些酸胀发麻的双腿站起来,他感到脚下甲板摇晃,步履有些不稳。
如果说他先前仅仅凭着工作经验去掂量省委交给的任务的话,那么他现在实实在在感到肩上这副担子的分量。因为他不仅仅面对任务,还将面对十万有血有肉的知识青年,面对执政党的历史责任,还有民心向背的大是大非,他能负得起这个责任么?!
下船的时候,老人趔趄一下。小向姑娘连忙从后面扶住他。
“首长,您留心脚下,我来帮您。”
省委工作组到达景洪当天,橄榄坝农场示威知青进入州府抬尸游行,经过大量细致工作,并答复了知青提出的条件,三日后示威知青退去。工作组尚未喘过一口气,景洪农场知青宣布开始全线总罢工。
十一月十八日,景洪农场十分场知青率先在场部贴出“行动起来,大罢工,大返城”的《罢工宣言》,在知青中反响强烈。
二十日,景洪农场知青在《罢工宣言》上集体签名,签名者达一万余人。
二十三日,该农场知青全线罢工,导致农场工作全部陷入瘫痪。
二十九日,西双版纳垦区所属八个国营农场中,已有七个农场的知青响应罢工号召,并建立“罢工指挥部”。罢工人数占垦区知青总数的百分之九十以上。
十二月一日,省、州委联合工作组进驻各国营农场。除黎明农场外,各工作组均被罢工知青赶回。仅仅过了一周,知青罢工的消息就在边疆各垦区引起连锁反应。河口、金平、文山、临沧、德宏等各地农场知青纷纷成立罢工委员会或者指挥部。
工作组频频告急。省委指示:依靠各级党组织,充分发动群众,教育知青顾全大局,立即复工。
在这样的形势下,工作组决定同罢工知青代表正面接触。从某种意义上说,接触就意味着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