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前的日记一则
这篇日记写于三十年前,专门为我们的儿子写的。
文中的F和M分别表示孩子的父亲和母亲。其实,直到这一天快过完了,F和M才成为真正的父亲和母亲。
括号内是现在加的说明。
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四日
天没亮,外面还是漆黑漆黑,F突然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
“哪个?”
“你爱人的姐姐打电话来,说你爱人昨晚发作,已经进了医院!”是杨校长的声音。
“啊?!”F一下子从床上弹了起来,“真的?”预产期不是还有半个月吗?怎么……?幸亏昨天M搭便车进了城,要在这远离医院、又缺车辆的张公岭发作了,可是一个大难题!
F匆匆跑去接了电话,是LL(M的姐姐)打来的,简单地说了一下情况,就挂上了。(那时学校只有一部电话,装在办公楼,离我的宿舍约半里地。)
F回到房里,开始紧张地准备要带去医院的东西,一边点着了煤油炉,给M煮几个鸡蛋。半个钟头后,一切就绪,煮好的蛋汤被倒进一个热水瓶(还加了红松呢),不用怕路上凉了。
这时天已大亮,飘起了细细的雪花。
F坐在(第一班)公共汽车上,又紧张又兴奋。
雪越来越大了。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大雪呢。(F一边想,是否给孩子取名“刘雪”?马上否决:别人一听,会是“流血”!)
转了几路车,有时还要等半天,把F急得够呛。最后,终于到了(省妇幼保健院,据说,我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F身上的三个大小包—— 一个背着,一个斜挎着,一个挂在胸前——引起了路人的注目。实在是有点狼狈。就是这个样子,F几乎冲进了绝对禁止男人进入的产房重地,在那一瞬间,被一位护士厉声喝住:
“你干什么?!”
“我、我爱人在里面。”回答不是很有把握。
“她生了还是没生?”声音缓和了点。
“她、她……”她究竟生了还是没生,F实在回答不出。正在这时,LL从一个写有“待产室”字样的的门后伸出头来,说:“在这里!”
F赶忙丢下护士,掉头冲进了“待产室”。后面响起一阵哄笑。
待产室里有三张床,M躺在其中一张上,另外两张空着。
M在极端痛苦地哼着。F放下东西,问了下情况,搓搓手,还该干些什么呢?他可一无所知。隔了一会儿,LL上班去了,屋里只剩下F和M。M在床上喊叫,F在一旁干着急,想安慰几句,又被M的喊声所淹没。痛,肯定是很厉害的,有时,痛一阵,又停一阵,有时,干脆不停地痛,痛得M的呼喊一声比一声响亮:
“妈妈!妈妈!!我受不了啊!!!!”(其时M的母亲已去世多年)
“哎哟!哎哟!!哎——哟——”
“妈——妈—— ei ——”
“我哦什得了罗——”
“医生ei,跟我开一刀罗——”
形形色色,不断更新。可是F怎么也体会不到那种痛苦,只是手被M死命地捏得生痛,有时也忍不住“哎哟”一下。
F想让M喝点带来的蛋汤,开头,趁着不痛的间隙,M还勉强喝了点,后来干脆不吃了,一来是间隙太短了,二来是有了间隙,M马上就昏昏睡去,以得一小休息。
这样,一上午就过去了。医生来检查过几次,照例是摇摇头:还不到时候。有时F和M问上两句,她们就不耐烦了:
“痛的还在后头!”
“你怕生毛毛蛮易得!”
或者干脆不理,径自走了。
这中间,护士送来过一次什么油,说是吃了有好处。趁一次间隙,M坐起来喝油,刚喝一口,就“哇”地全呕了。接着,又哗啦哗啦呕出一大滩,把先前喝的一点蛋汤也全吐了!只得作罢。
下午四点,医生护士终于把M弄上一辆推车,推进了产房。这下,M痛起来,连F的手也不抓不到了,F更只能在产房外面干听叫喊,一点忙也帮不上。
时间飞快地过去了,医生给M打了几针催生药,打了葡萄糖,都无济于事。光痛,不生!
晚上十点来钟,医生通知F:M有高血压,不能再等下去了,准备开刀;小孩可能已危险,但会尽力抢救。F听了,心里有点不好受,怎么还没生下来,小孩就有危险了?(当时,一位护士咚咚咚走过来,冲着F高喊:“要大人还是要细伢子?”把F吓得够呛,不加思索应道:“要大人!”)
产房里一片喧哗:
医生:“用劲!用劲!”
M:“en —— ci ——”气泄光了。
医生:“再用劲!”
M:“en ———— ci —”又没气了。
医生:“快!快!快用劲!看见头了!”
M:“…………”
医生:“你!用劲噻!”
F竖起耳朵听着这一切,和M一起用劲,一起泄气,听到看见头了,暗暗高兴起来。
不久,听到医生喊:“拿氧气!毛毛要氧气!”M却没有声音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听到“哇”、“哇”(降调)几声很艰难的哭声。不管怎么样,F心上的石头快落地了。
这时一个医生走出来,F连忙上前。
“会活吗?”小心翼翼地。
“会!”干巴巴的。
“是——是男的还是女的?”似乎还不是问的时候。
“男的。”毫无表情。
但F终究高兴起来,因为他正希望是一个男孩啊。(没别的理由,不是歧视女孩,只是觉得男孩好带些。)
这时,是一九七九年一月十四日二十二时五十分。
F和M的历史使命中的一项,算是完成了。
打完这篇日记,长舒了一口气,想起真要跟每个孩子都说一声:“你怕生毛毛蛮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