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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七七年十月二十日,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向全世界发布一条重要新闻:经党中央国务院批准,教育部决定停止推荐入学,恢复大中专学校统一考试和择优录取制度。
同日,《人民日报》公布了国务院《改革高考招生制度实施细则》。细则规定,本年度高考推迟到第四季度进行,新生于次年春季入学。
此时距离全国首次统一高考时间只有短短五十天。
对一千万尚在农村边疆的广大知识青年来说,改革高考招生制度的消息不啻一股春风,一声惊雷,将他们久已渺茫的上大学的梦想和对前途命运的信心希望重新唤醒。如果说一九七六年金秋十月那场粉碎“四人帮”的伟大胜利彻底改变了中国人民的政治命运,那么至少在当时,这种政治斗争的影响并未给知识青年的命运带来任何实质性的改变。改革高考制度第一次正面触及知青命运,它的意义不仅在于选拔人才,更重要的是,它首次对上山下乡路线提出大胆否定和挑战。
既然可以通过考试途径上大学,那么上山下乡运动就不再成为唯一的必由之路。
从“必由之路”到“道路之一”,上山下乡路线所具有的不容置疑的统治地位终于受到动摇。
知识青年却无不奔走相告,他们从内心迸发出一阵阵不可遏止的欢呼和疯狂的激情。
推荐招生制度是一个貌似民主的娼妓,它取消并公开嘲弄了“分数面前人人平等”的公平竞争原则,践踏知识的科学性严肃性,在“民主集中”的幌子下赤裸裸地为特权阶层和权力意志服务。
统计数字表明,一九七二年到一九七六年,历届推荐学员中,各种干部子女和后门学员约占学员总数的百分之七十,有的名牌院校和重点专业则高达百分之九十以上。
重新恢复高考制度是如此深得人心,深得广大青年尤其是知识青年的热烈拥护,一切胸有大志和貌似胸有大志的人们都紧急行动起来,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新华书店里各种教材全都抢购一空,各种手抄本的复习提纲而不是黄色书籍到处流传,人们在公共汽车和马路车站上到处都在谈论学习,到处都能看到手不释卷和刻苦攻读的年轻人。因此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在报纸和文艺作品里看到的正面形象大多是这种孜孜不倦的书呆子。
命运是对人生的一种挑战。你要么不甘沉沦,逆水行舟;要么自暴自弃,怨天尤人。机会永远只青睐那些敢于一往无前的勇者。
云南勐定农场四分场(原第二师七团四营)。
重新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传来,广大知青无不欢欣鼓舞。不论他们是否真正有志于攀登科学文化高峰,也不论他们实际文化程度如何,他们都不肯放弃这个主宰自己命运的机会,纷纷秣马厉兵,志在一搏。
不幸的是:时值“双秋”(秋收秋种)大忙季节,报纸上“抓纲治国”和“农业学大寨”的口号比往年任何时候都喊得响亮。在农场,“学大寨”就意味着天天早出晚归,意味着每天劳动十二个小时,意味着节假日星期天加班,还有无休无止的会战、突击、大干快上……总之,“学大寨”就意味着贡献个人的一切,而不管贡献的价值。
对所有复习应考的知识青年来说,高考迫在眉睫,时间就意味着分数,意味着机会,意味着上大学和重新改变个人的前途命运。如果他们像往年那样毫无保留地投入“学大寨”,那么哪来时间为高考努力?但是对农场各级领导来说,他们对恢复高考制度并不感兴趣,甚至私下暗暗抱有反感:要是知识青年全都去考大学,那么农场的劳动谁来干?谁来“学大寨”和秋收秋种呢?
鉴于知青以各种理由躲在家里偷偷复习功课的现象日趋严重,农场党委采取一系列紧急措施,规定“学大寨”期间一律不批探亲假,不批事假,任何人不得擅离职守,不得无故旷工。凡在家病休三天以上者须由分场党委批准,等等。违反上述纪律者,一律取消参加高考资格。
纪律是执行路线的保证。严厉的纪律有效地杜绝知青中一窝蜂考大学的不良现象,把小知识分子死灰复燃的理想之梦和雄心勃勃的人生抱负再次击得粉碎。
陈翔军,傅小凡,郭小马,人称知青“三剑客”,都是敢作敢为、疾恶如仇的好汉。与其他贫民出身的知青略有区别的是:他们三人均出身高级知识分子家庭,父母落难,子女遭殃,但是对传统文化依然抱有很深的感情。陈翔军擅长书画,文章做得文采飞扬。傅小凡长于辩论,思路敏捷,口若悬河。郭小马年纪最小,常有惊人之举,譬如无师自通替人修手表,修收音机,有次还险些拆散一台柴油拖拉机。
客观地说,这是三个不甘平庸的年轻人,头脑聪明,精力充沛,但是他们没有机会一展才能,因此无法改变社会强加给他们的不公正命运。他们的工作是日复一日地上山劳动,让岁月和时光慢慢耗尽生命。一九七三年傅小凡曾经险些累(病)死在工地上,下葬时听见呻吟才幸免于难。这样的结局或许就是他们也是知识青年命运的必然归宿。
恢复高考制度无疑使他们在命运的黑夜中看到一线希望的曙光。
“×他妈!我这回豁出去了!”一向举止稳重的陈翔军激动不已,在工地上大叫大嚷。
“豁出去有什么用?你要不出工,上面就取消你报考资格。”长于思辨的傅小凡一下子击中要害。
陈翔军呻吟一声,痛苦地蹲在地上。
郭小马眼珠一错:“且慢!按说最精密的机器也有破绽,莫非上面的政策就无懈可击?”
傅小凡马上反驳:“除非装病。问题是大家一起装病就露馅了。”
蹲在地上的陈翔军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有了!”“替我找把芟刀来。”他简短地解释,“我们必须说干就干,等大家知道这一招就不灵了。”
芟刀是一种专门用来刈草的长刀,刀刃锋利无比。陈翔军将闪着寒光的芟刀在腿肚子上比画了两下,毕竟有些手软。
“你要自伤?”二人恐惧地问。
“不,是工伤。”陈翔军纠正他们。
工地上有人来来往往。如果有人在工地上不慎劳动受伤,那么他就理所当然获得下山休息的权利,而且还可能得到延长假期的待遇。
关键问题在于:工伤休假必须付出代价。你想休假越长,你就必须伤得越重。
这就是事物的合理性。越合理越残酷。
陈翔军悲壮地举起芟刀,朝自己小腿狠狠碰了一下,跌倒在地,却不见有血流出来。原来他使错了刀背。
“哦,你们……替我干一下。”陈翔军顿时泄了气,声音有些哆嗦。
没有什么可犹豫。要奋斗就会有牺牲,何况不是牺牲,只是工伤。傅小凡义不容辞,迅速而准确地替朋友尽了义务。陈翔军惨叫一声,那只瘦弱的腿肚子立刻好像嗷嗷待哺的孩子张开一张饥饿的大嘴来。
脸色惨白的陈翔军捂住那条伤腿,喜气洋洋地被朋友抬进医院。医生替他缝了十七针,开了二十天休假。
当天下午,郭小马在榜样力量的鼓舞下,用一只硕大的秤砣砸伤了自己的脚。为了同自己内心的恐惧和不坚定作斗争,他将那只秤砣事先系在树上,然后一刀砍断绳索,于是那只结实的秤砣便直直地落下来,几乎砸扁了他的一只脚背和五个脚趾头。
他也获得半个月工伤休假。
只有傅小凡临时打了退堂鼓。他望着两个好朋友血肉模糊的伤口,决心另辟蹊径去追赶高考的末班车。于是他带着书本上山,白天劳动,口中念念有词,夜晚通宵达旦开夜车。他坚持用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同命运也同劳动纪律抗争,因此在最后一门功课考毕,他只来得及走出考场就栽倒在地,人事不省。
功夫不负有心人。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次年春,首届高考发榜,陈翔军考入某大学历史系,郭小马考取经济系,傅小凡考取中专。“三剑客”命运各有归宿。几年后,郭小马还考取公费留学,到加拿大攻读经济学硕士。只是陈翔军那条伤腿治愈不大彻底,落下一个天阴下雨就要隐隐作痛的老毛病。
一九七七年改革招生制度后首届高考,全国城乡共有五百七十余万考生应考,其中知识青年考生占考生总数一半以上,约三百万人。云南省考生十三万,农场应试知青约五万人,最后录取各类大中专学校将近一千人,录取率约为百分之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