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公元一九七〇年。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奉命组建,其基础为云南农垦管理总局及其下属各垦区国营农场。由于当时国际国内形势继续恶化,中央军委发布命令:在全国范围内组建十二个生产建设兵团,隶属各大军区指挥,加上原有的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总人数已经超过三百万人。
在新组建的生产建设兵团中,尤以黑龙江、云南、内蒙古、海南等兵团规模最为庞大,称“四大主力”。
按照中央设想,生产建设兵团至少应当担负下述三方面任务:
1.国防战略的后备兵团(预备役部队),随时准备适应战争形势和打仗的需要。
2. 发展经济,保障供给,从自给自足逐渐向多种经营过渡。
3. 继续接收和安置知识青年,并对他们集中进行“再教育”管理。
由于特殊时代造就的特殊使命,也由于经济建设不是手段也不是目的,我们将会看到:在此后短短数年中,“生产建设兵团”将作为“文革”中最没有生命力的新生事物之一,在中国经济建设史上留下最为黯淡和色彩斑驳的一页。
组建后的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各师、团以前所未有的惊人速度和磅礴气势在中国与缅、老、越诸国接壤的三千公里边境线逶迤排开,构成一道令任何窥视者不敢小觑的具有战略威慑力的铜墙铁壁。兵团下辖师、团级或相当于师、团级单位上百个,兵员共计二十万人,其中知识青年十四万(后有增减不等),约占人员总数百分之七十。
第一师第六团,前身为国营西双版纳勐腊农场,原有职工数千人。一九六九年以后,该团陆续接收安置北京、上海、重庆、成都、昆明等地知青约三万人,组建二十四个营,生产连队三百五十余个,每连约一百至一百五十人不等。由于该团拥有的单位和兵员是如此众多,以至于该团老团长在军区各种会议上不无自豪地宣称:一师六团是世界上军队人数最多的团。六团人员编制超过国内大多数野战军。
从地图上看,西双版纳犹如一枚包裹得紧紧的三角粽,它沿江而下,楔入湄公河流域的东南亚诸国,而那只南北走向的浑圆的粽尖就是勐腊。勐腊县方圆数百公里,山大林密,人口仅一万,是世界著名的亚洲野象、长臂猿和孟加拉虎自然保护区。一师六团组建后,该地区才开始显现出许多日见增多的人类活动的迹象。
由于六团各连队分散在该县境内与老、缅交界的崇山峻岭中,交通十分不便,因此团部许多现役军人参谋干事直到任职期满或者转业复员也没能弄清楚下属单位究竟在什么地方。其中驻扎最远的第二十四营第十四连,从连队到团部,步行约需两天,途中须翻越两架大山,穿过一座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和一片死气沉沉的丛林沼泽。这些连队平时的一切物资:粮食、蔬菜、化肥、农具、生活品等全靠人背马驮,报纸信件则半月送一次。知识青年与世隔绝,正好进行反修防修的再教育。
一到雨季,凶猛的热带暴雨便下得天昏地暗,暴发的山洪冲毁桥梁,冲断小路,于是天地阻绝,这些连队就变成名副其实的“丛林孤岛”,断粮断炊甚至困死人的事件时有发生。
一九七一年雨季刚过,一队个子瘦小稚气未脱的男女知青沿着崎岖山路出发了。他们的任务是前往几十里外的营部往回运粮食。他们平均年龄不足十七岁,按规定人均应负重男五十公斤,女四十公斤。中午,他们顺利到达营部并立即背上粮食踏上归途。因为他们必须赶在太阳落山前回到连队,否则谁也无法在黑夜中摸出迷宫一般恐怖幽深的原始森林。
几个小时过去了,西沉的夕阳将一溜斜斜的余晖涂抹在厚幕般的大森林边缘,涂抹在一条若隐若现时断时续的山间小路上。背粮的队伍鱼贯而行,时而蹚过溪流,时而攀援山崖,知青们全都累得摇摇晃晃,艰苦而漫长的跋涉使得他们个个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离连队还剩下不到两小时路程。带队的排长看看表,决定让大家休息十分钟。按照他的乐观估计,他们应当在天黑之前走出这片森林,然后顺利返回连队。
一起惊动全团乃至整个兵团的事件就在这个转眼即逝的休息间隙悄悄发生了。事件的起因在于:一个名叫晓芬的重庆女知青不幸掉队并且靠在路边树丛中睡着了。队伍很快远去,谁也没有发觉有人掉队,谁也没有想到居然有人会在路边睡着。因此当夜色渐渐降临这架阴暗潮湿的大山时,偌大一座森林便只剩下一个疲惫不堪的女知青和她身边这袋沉甸甸的粮食。
我们不必责怪这个粗心大意的女知青,她委实太瘦小,太劳累,她的体重还不到四十公斤。当她被命运驱赶上山下乡并独自被遗弃在这座暗无天日的亚热带山林里的时候,她的实际年龄距离十七岁还差几个月。
时间在死一般的静寂中飞快溜走。晓芬仅仅靠在路边打了个盹,当她猛然惊醒并四顾寻找时,森林中只剩下一片不祥的沉默和朦朦胧胧的暮色。
于是她惊骇地发现自己掉队了。
女知青吓得魂飞魄散。她几乎不假思索地跳起来,踉踉跄跄向前追赶。她的双手紧紧抓住那袋粮食,恐惧压迫神经,头脑一片空白。她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怕的错误。
更大的错误在于:她不仅掉队而且很快迷了路,失去方向。亚热带森林是一座千奇百怪的巨大迷宫,它不仅淹没一切人类活动的痕迹,而且把死亡的气息播向四面八方。
天终于黑下来。女知青惊恐万状地看到,森林里的一切都改变了模样:到处都隐伏危机,到处都有阴险的眼睛在窥视,甚至连一棵树,一根藤,一草一石都活动起来,变成面目可憎的小妖怪,朝她不怀好意地咧嘴嬉笑并虎视眈眈。远处有孟加拉虎的咆哮,近处不时传来沙沙的响动,幽幽的鬼火飘来飘去,让人毛骨悚然吓得半死。幸运的是:女知青好容易爬到树上熬过担惊受怕的一夜。她初步体会到作为个体存在的人类力量的单薄和渺小。
姑不论如何忍受饥饿、寒冷和劳累,单是恐惧就足以把这个在城市长大的女学生折磨得虚弱不堪,她的意志和神经濒临崩溃边缘。所以当黑暗的潮水一经退去,温暖的曙色透过晨雾渗透进林间空地,女知青就暗暗下定决心,今天无论如何要走出森林,逃出这座魔鬼的宫殿,回到那个简陋而友爱的集体和同学们中间去。
然而世界上的事并非时时如愿以偿。你明明决心走出森林,走出迷宫,然而你却不顾一切朝着相反的方向越走越远。这就是生活设置的误区。女知青失踪的消息传开后,全连知青纷纷打起电筒火把奔向崎岖山路。人们焦急地在山林里彻夜搜寻,呼喊,但是茫茫夜空和无边无际的大森林无情地淹没了人类的微弱信息,并把他们的希望变得如同大海觅针一样渺茫。
这件事很快惊动营团首长,更多的人员和队伍被派来加入寻找女知青的救援行列。甚至连当地寨子和边防驻军也被动员起来,在女知青有可能出现或者遇险的地方组织营救。然而一切努力无济于事。一天,两天,三天……直到第七天,搜寻工作毫无进展,人们不再抱有希望,因为任何孤立无援的个人都不大可能安全地在原始森林里待上一周而不会遇上种种不测。
然而正是这天下午,一名采药的哈尼族少年偶然在大森林边缘发现失踪已久的女知青。她在经历了雄奇伟岸的原始森林的庄严洗礼后已经面目全非奄奄一息,她的呼吸存在本身就是一个奇迹。
晓芬伤愈后回到连队,体重依旧不满四十公斤,依旧参加劳动,依旧上山背粮,等等,只是她再也没有迷过路。后来一位军报记者来团采访,将这件事写成一篇激动人心的长篇通讯,发表在《解放军报》上,题目就叫做《来自西双版纳的报告》,副题是“党的领导是明灯,迷途羔羊归了群”。文章见报后在全国引起很大反响,晓芬的名字被人们广泛知晓。
在云南生产建设兵团,类似晓芬这样误入歧途的例子并不鲜见,然而晓芬却是相当难得的幸运者。她的幸运不仅在于上报出名,而且在于走出了险象环生的大森林。同晓芬相比,大多数迷途的羔羊终于没能迷途知返,他(她)们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中,活泼泼的年轻生命最后变成年度统计报表上两个冷酷而僵硬的方形汉字——“失踪”。
第三师第十五团一营七连傅阳珍,女,成都知青,十七岁,来兵团仅三个月零五天。一九七一年九月二十二日请假去团部卫生队看病(发烧不止),数日不归。连队一周后派人寻找,无结果,至今下落不明。
朱美华,女,上海知青,一九七四年四月某雨夜上厕所时失踪,至今未找到尸骨。
刘礼京,男,北京知青,来兵团四年。一九七三年元月失踪,无下落。
……
据不完全统计,仅云南生产建设兵团下属各师团,每年因种种原因甚至没有原因无缘无故失踪的知青人数都高达十几乃至数十人以上。这些年轻的生命好像一阵被风刮散的轻烟,转眼间便消失在明净高远的蓝天之下或者沉入深不见底的亚热带雨林中。作为他们人生记录的档案材料可能仍保存在某个档案室的角落里,积满厚厚的灰尘。他们中的一些人因被怀疑“叛国投敌”,档案材料至今仍接受审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