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头的话:
《回味青涩》一文,原曾是我《生产队里开大会》中的一段,有网友提议抽出来单独成篇。我曾写过《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一文,有网友批评说“编排杂乱、冗长,”“没有权重之分”。于是我动了修改的心思,第一次修改是遵提议单独成文,这一次是把与青涩相关的故事编篡到一起。
一个习作为什么要反反复复修改,是由于那段危情岁月是心中最柔软部分的一道伤口,需要持续的温情舔舐。因而我还将继续修改《回味青涩》。
回味青涩(外两篇)
1.回味青涩。
公元1970年的3月天。清晨。春寒料峭。一艘长沙开出的轮船到黄茅洲靠岸,撂下零零落落几个人,然后放出一股黑烟,逃也似的匆匆离去了。
我还要到新河口去,沿着大堤寻找往去的船只。这条航线断了客运,只能寻找运输船或渔船捎脚,能不能找到碰运气。
堤坡上南望,大田被紫云英覆盖一片广袤的草甸,天落雨下看不见,阴霾隐没雨线,草甸吸纳雨滴,空落寂寥万般静默;北望一条大河波浪宽,江上雨线似万箭斜刺,江面雨脚溅落密密麻麻,雨淅沥风声紧水呜咽。
上邪诡谲迥异造世,暗示这两年的时局吊诡。1968年冬季,上山下乡的潮动浩荡,俨然是黄河奔腾不复还,谁知十个月不到就逆势反弹,这就是1969年的秋季大招工。
时运如刀切分知青族群。一部分镀金后踏歌回城,更多的人则仍由湖风冰凉心血。我所在队的哥们都走了,今天我开始孤羁独旅,一人回乡。
远望一叶渔舟泊岸,浑似古画里的荒郊野渡。我淤泥拔脚赶将过去,招呼不打一跳上船,渔船踉跄颠簸。一个惊叫声传来,原来还有一女生,我的知青同类。
船上渔夫斗笠蓑衣,背着身板兀自扳罾网鱼,有一下没一下地悠然见南山。看来那女生是求了老半天了,但那厮爱理不理的总是一句话,这是打鱼的船又没有动力,划往新河口是断不可行的。
我手举2元钞票喊声喂,不知是喉咙粗还是钱作用,那厮扭头一看有了表情,收起扳罾,撑篙离岸,摇动双浆,咿咿呀呀地,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船中一乌篷狭小逼仄。我挤着那女生了,她不跟陌生人说话,自我设防,守身如守城,大半边身子袒露雨中,重重心事只向江水诉说。
我说,我认得你,你是王妹子。那女生摇头。“那你就姓赵。”她还是摇头。我不厌其烦,捡起百家姓氏一个个地去试。那女生幽然言道:“别蒙了,你根本不认识我,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我问,你当过红卫兵没有,那女生点点头;再问,你参加过大串连没有,那女生又点点头。
我马上一副神态庄严的郑重模样,“接头暗号没有错,祝贺你—同志,你终于找到组织了。”那女生被逗笑了,笑起来很好看。
我开始背书:“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然后循循善诱:“革命队伍里的同志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对么?”那女生再点点头。
“你看,这乌篷内一个人都转不开身,两人如果并排坐,就会把一人的大半身子挤到外头淋雨;如果对面坐呢,就会把这乌篷胀开去。”那女生有同感,怎么办?
“只能对面插着坐。”我边说边示范,搬过那女生的一只腿来,插在自己的两腿间,同时要求那女生照此办理。
那女生十分勉强。我就说,当年红卫兵大串联,不也是这样挤在火车厢里,视察全国山河一片红的么。那女生不再矜持。
我两腿不住地颤,那女生嗔道,筛什么糠,有病呗?我说不是有病,是冷。话没说完,那女生也筛起糠来,那水平比我高,是全身发抖。
她再如此这般地筛将下去,全身骨头怕就会散了架的。我便抱拢两腿,连她的腿一同箍紧,那女生也学样。双方紧密无间传导体温,捂出湿气蒸腾。
我饿了,从桶袋里拿出一根香肠给女生,她不要。我说你不吃、我吃,随即狼吞虎嚼。
那女生拿出一个鸡蛋剥壳,我不耐烦慢工细活,猛地一口吞下。那女生冷不防受惊吓,“你咬我的手指了”。她再拿出一个来剥壳,我又一口吞下。
小船载话泛中流。那女生的父母都是水利工程师。父亲是资产阶级反动权威,下放到一个水电站监督劳动,病得奄奄一息了,仍被板车拖着去挨斗,结果一命呜乎,“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
父死母进牛棚。姐妹俩沅江落户相依为命。前几天母亲被通知去五七干校,同时被告知:根据革命的人道主义,允许带一个孩子到身边。那女生刚刚把妹妹送到妈妈那里去,剩下一人现独自回队。
雨打萍兮风漂絮。一个娇柔孱弱的女孩子,要将如何面对孤独,我没法开导她,因为我也是同样的境遇。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小船摇阿摇,摇到新河口。我不忍心让那女生落单独行,送她一程的理由可以找出一千个来。其中有那凄美眼神里的期盼,还有少年初尝的鹿撞,身不由己。
洞庭湖区风大雨劲,狂风呼啸,裹挟着大雨横冲直撞。茅草屋为风雨所摧,卷去屋上重茅,刮得东偏西倒,糊作墙壁的泥巴牛粪剥蚀殆尽,裸漏出的苇墙像筛子一样过风渗雨。我来到那女生的屋前,所看到的就是这般景象。
走进屋内空空如野,唯见寂落两张床架。知青招工离队,原来国家拨付安家费所置办的物产,如桌椅床橱等有了剩余,于是有生产队前来收缴“充公”。做事有分寸的,可能留一部分给未走的知青;无分寸的便掳掠一空。那女生就遭此劫难。
屋漏雨连夜,船破风顶头。劫后余生,孤寒无助。那女生泪淌腮颊,抽搐一声,我的心就戳痛一下。
我浑身发冷,四处寻找可以烧做取暖的材料。那女生将铺床的稻草搂出来点上火。草燃尽了,我慌然四顾,那女生指向那张空床架,我上去三下两下,就把它拆散劈开丢进了火里。
再没有可以烧的了,两人围拥一堆余烟灰烬。此时那女生眼泉干涸,颊刻啼痕,面色荒芜,守定沉默。
我问一句:“我走,可以吗?”那女生摇头,惊鸿一瞥。“我朗诵一首诗,好吗?”那女生点头,凝神专注。
当风雨无情地吹毁了我的茅草小屋,
当灰烬余烟叹息着苦难和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站直瘦弱身躯,臂膀揽来春色,
往苍凉的天幕上写下—相信未来。
当雾瘴阴鹜地藏匿了我的崎岖小路,
当世上所有的鲜花都不为我盛开,
我依然固执地跪下颤抖的双膝,手指刺出血注,
在贫瘠的土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想为你做点什么,我能够为你做点什么呢?
我要从大河的排浪中蘸取激情,
我要从太阳的殷红里盗来温暖,
我要从汩汩血流的胸膛里掏出心跳,
我,要借着黄昏的残缕余光,
啃着大男孩子的粗野笔杆,
用莽撞笨拙的字体,为你写下—
相信未来。
我读着读着梗咽起来,那是冲破压抑的发泄,屈辱中的不屈,绝望中的守望。
“这首诗写得真好”。那女生的泪水复出似如泉涌,眼眸晶莹清澈起来。
我告诉她,有一首北京知青写的诗叫《相信未来》,它不胫而走,在全国的知青中流传,它是寒夜中的一柄烛火,将千千万万寂暗的心灵照亮。我不能记全,只能根据依稀的印象再加上胡诌而成。
“你是给我的,我要记下来”。
屋外风声凄厉,屋内盆接碗接的漏雨嘀嗒作响。却见窗外暮色里,仍有枝头绽绿,还有雏燕檐下穿梭。那女生拿出一个笔记本,我读一句,她就记一句。字字珠玑,娟秀柔美。
不能再耽搁了,我告辞出门。回头看那女生门前亍立,那一刻的场景定格,成为我永恒的记忆。
事隔35年后的一个春雨天,我向我爱人提起那女生,指天发誓说:我和她的故事譬如朝露,只有一次邂逅,再无二次相遇。我爱人听后唏嘘不已,质问我良心何在。我说,那女孩冰雪聪明,和我一样心明如镜,既非良缘,何求苦果。
我爱人喜欢连续剧,缠着问那女孩以后的故事,我说,可以和那女孩挂上钩的版本有几个,分述如下:
夏日版。沅水陡涨,洪灾暴发。危势求真才,女工程师突击解放得到重用。上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坐着登陆艇来到新河口,带上女儿劈波斩浪而去。
秋日版。援越抗美前线战事吃紧,陆军第47军6898部队奉命赴越参战。部下一军人在开拔前与那女生偶遇,砰然心动两情相悦。无奈女生的家庭有问题,军人的父亲和上级都不肯成全。几个月后,军人战死在高炮阵地,血浸的遗物里全是那女生的书信和照片。壮哉忠魂,悲哉苦恋。烈士父亲老泪纵横,赶赴沅江认女,携那女生啼鹃带血而远行。
冬日版。长沙铁路局来沅江招工,一回乡知青借助人脉捷足先登。在这之前他已与那女生结婚,按照招工必须未婚的规定,遂于那女生离婚。那女生调到大队小学教书,1978年带一7岁小女孩回长沙。
是夜雨潇潇,我辗转难眠,倒回时光拂去尘封检索记忆,只记得那女孩一身蓝学生装、红毛线围脖、两只小辫,其他的则模糊消褪,化成了咀嚼回味一生的青涩。
『诗抄』
相信未来
食指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枝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是我相信未来人们的眼睛,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以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地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2.眸子
中秋刚过,我翻过堤垸走在一条港渠上。港渠上一线锄印,拨开掩土,就会看见两颗憨憨抱团的蚕豆种,远望有一女生的背影,一身蓝卡其布洗得发白。
我越往近走越困惑,为什么知青下乡后,凡男生都会瘦下去,凡女生都要胖起来呢,眼见那身宽大硬撑的外衣,竟遮不住她窈窕婀娜的身段,感觉真是妙不可言。
再走近了,那女生转过身来驻锄相望,额上、鼻尖、唇间缀满密密的露珠,晶莹光泽。一双大而黑的眸子深不可测,心有灵犀地笑着,我有些心慌。
那女生说,我好远就认出你来了。我说你别蒙我。“那一只手插在裤兜里,一只手左砍又劈耍刀似的,不是你是谁?”不错,这小妞没少留意我。
我接过锄头来挖坑,一步一锄,一下子就把那女生抛出好远。回头看她弯着腰,一个坑一个坑的点种掩土,太辛苦了。我说咱俩换换吧。“不嘛,你在我身后就会使坏。”糟糕,这小妞冤枉我。
突然一束光亮晃眼睛,抬头一看,港渠对面就是她的知青屋,一女生正用镜子对光射向我们。该收工了。
港渠断路,如果不是它挡着,五六十步就可到家,如果找到桥再过去,就要绕过几里的长路。如何是好。
好办,港渠现在枯水,不过
那女生犹犹豫豫,试试着伸脚探去,刚踏下就陷落,一声惊叫。我上得前去一把扛上她,她更加惊叫,“快放我下来”。
由得她胡闹么,任她像条鱼样的活蹦乱跳,我也扛住搂紧快步过了去。刚刚落地,她便是一顿乱锤,“你又使坏”。天可怜见,我冤深似海,百口难辨。
有笑声隐隐约约传来,那女生的两腮红云泛起。好看。
第二年的春上草长莺飞,蚕豆花开了,白白的花瓣状如蝴蝶,春风徐徐下微微骟动双翅,中间有一漆黑的圆点,就像又大又黑的眸子。
花开时节人去也,那女生招工去了造纸厂。我独自守望,目送那蚕豆花渐渐凋谢,蚕豆荚慢慢转黑,港渠上的一线碧绿转为黢黑。
立夏刚过,正是收蚕豆的时节。队长却派我的工,要我去造纸厂搬运芦苇。每年到了这时节,造纸厂就要请农民工帮忙。我去了,心下忐忑不安。
中午。造纸厂的食堂里。农民工席地蹲着,围着几盆饭菜。不是没有餐桌,但那是给正式职工的,我们没资格。
喧嚣传来,一群职工拥进食堂,踏脚扬尘,掩过我们和地上的饭菜盆。
我看得真切,那女生就在人群中。我站起身来挺直腰板,如此显眼的位置和正对的视线,只有瞎子才看不见。却错了,她的那双大而黑的眸子,居然就看不到我。
我摔下饭钵,抽身而去。
下午收工早,且去船码头,那里可借得江风拂煦。望着一条大河湍急流过。大家都在猜算码头的高度,有说
这般聒噪好叫人心烦,我推开人群,箭步上前纵身一跳,直楞楞地挟风投下,“砰”的一声砸开水面。
水深之处什么感觉,像一块炽热的烧炭浸入冰窟窿里。透出水面看时,那码头到了两里之外,此时全身已经麻木,手脚开始抽筋。
慌忙中看见一渡船,张嘴要喊,撞上一个浪头呛了口浑水,急忙举起双手乱摇。
渡船过来伸出浆,浆叶面太滑抓不住;船工掉过浆把,把我勾着往近了拖,我借力靠上扳住船帮,却爬不上去。船工抓住我的后衣襟,一声喊,猛发力掀我进了船舱。
我躺着仰望,天空白云苍狗。欠身侧望,岸边草绿葱葱,白色、粉红的花开纷呈;堤坡上一派疏林,白鹭从中高低飞过。
此时,心情如湛蓝般的澄静、碧绿般的灵性,还有水柔般的感动。这是洗礼,上天恩典,赐我人生如斯19年,今又给我的生命划界,我要以自尊和勇气来告白宣示。
时光匆匆,事过境迁。但不是没了牵挂,那女生现在还好吗?听说早早地调离造纸厂,现在G省定居了。
又是一个立夏季节,十几年后知青首次来聚会。人头攒动,嘈嘈切切。我躲在隐蔽处探出目光,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蓦然回首一双大而黑的眸子,还是心有灵犀的笑着,奇怪,这小妞怎么一下就能看到我。
历尽劫波,相逢一笑,抓住青春的尾巴疯一把。舞曲一响,那女生便款款过来,跳个舞吧。
我像一头大狗熊,把攥一柱馨香在笨拙莽撞地晃悠。那女生出汗了,额上、鼻尖、唇间缀满了密密的露珠。
来一个冷不防,我猛地抱定那女生悬空转圈,仿佛是旧景重现,那女生落地后便一顿乱捶,“你还使坏呗!”行,这小妞的忘性不大。
我连呼冤枉诉告原由:“你的美丽是颠覆,下放的那时候食不果腹,你却像一条胖头鱼;现在生活好了,但你瘦得像根香,这是严重挑战投入产出的经济规律。我若不亲手掂量掂量,如何能够找到确证。”话没说完又挨打,苍天明鉴,我沉冤积重,百死难赎。
曲终席散,我送那女生回宾馆。夜幕下,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更加深不可测,好在有路灯照亮,从悠远处一线穿透而来,我觑见了晶莹清澈,星光闪亮。
那女生打破沉默,“你不说些什么吗,例如让我感动的。”幽幽的,也许是种期盼,或许有些感伤。
我说那年那月那日,在食堂里摔下饭钵抽身而去,在十几米高处纵身一跳,在渡船上感悟洗礼生命划界等等。坦然、从容、淡定,这是说别人的故事,眼下的我和她,都不是故事中人。
故事说完了,宾馆也到了。我道声珍重,挥手告别,驱车而去。
车在路上手机响了,是那女生,“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想象中那双又大又黑的眸子,定是非常天真且特别无辜。无知且无罪,不知是误会。不错,这小妞智商高。
“忘掉这个故事吧,谢谢你。”我说完后关上了手机。
3.月光溶溶
那年那月离开纸厂的那一天。我刚回到队上,庆宝跟脚就来了。
我说庆宝你这小子行啊,快一年不见了吧,长个了。庆宝说,嗨!过去的事就别提了。
这小子在1969年因为招工没戏,不怨人孬怨地差,一怒之下回了河北老家,那儿照样没戏,结果变成颗高粱秆又蹿回湖南,回来后再插队落户到湘阴。好小子,三次作案诈骗人民政府的安置费共计人民币720元整。长能耐了。
庆宝说咱们是老乡吧,你别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敲敲打打的,今儿是弟弟有事求你了。我说行啊,别愁得像根苦瓜似的,啥事说吧,哥哥帮你了。
庆宝掏出一张相片,上有三个小妞葵花向阳开。我想起来了,那还是1968年的冬天,庆宝带我去了长沙南郊,那里有一个上海内迁的企业,或捎带或孵化出了一群妞,庆宝撮上几个就去了烈士公园。为博取芳心这小子不辞辛劳地照相,那照相机是爷爷辈的莱卡,快门按钮不作用了,只有扳下快门杆再一松手就算曝光。累的贼死也没照成几张,就这么一张还算能看出人样来,没错,里面的仨妞就下放在春柳大队。
我明白了,其中有个叫囡囡的,被庆宝这小子的贼心惦记上了。
庆宝要我帮他写一封情书。这好办,找出一本小说叫“小城春秋”的,里面有一封现成的情书,将其中的场景和姓名变换一下,三下五除二,成了。
庆宝得寸进尺,要我陪他去春柳大队见囡囡,并且还要帮他,即将这封情书送到囡囡的手中。
我说这活哥哥干不了。庆宝说别谦虚了,这世上有光说不练的假把式,光练不说的傻把式,像你这样又说又练的真把式还真不多。
人说我胖我就喘,得、去吧。
第二天。我和庆宝迤逦到了春柳大队,真巧,那三个女生正在锁门。一见我们格外亲,马上开门迎进,“今天不出工了”。
我坐桌前,仨妞围拥过来,听我讲那过去的事情,大串联啦、文攻武卫啦等等,胡编滥造瞎忽悠。说乏了,瞟过眼神寻庆宝,那厮缩在灶下忙烧水,一幅老实憨厚勤劳本分的扮相,贼心藏得严严实实。
屋外下起雨来了,庆宝兀地插上一句话,“人不留客天留客”。这小子在说暗语,意思我懂,哥们先耐烦泡着吧,现在没到递情书的时机。我打起精神头又接着忽悠下去。
吃了中饭吃晚饭,晚饭过后油灯亮。气氛有些腻味了。我说走吧,囡囡说我送送吧,顿时,一屋的人如蒙大赦。
雨后月光溶溶,陌上柳林迷蒙似烟,晕染朦脓;田田荷叶、粼粼珠光,阵阵蛙鸣;茂草深处寻路径,脚下滑腻却不粘泥。
囡囡前面带路,不时一个趔趄一声惊咋,吴侬软语稚憨娇羞。庆宝身后跟着像猫一样的悄无声息,但我感觉得到,那猫爪子在抓挠,分明已上了后颈背。
我一道凶光射向他,“妈的,这活我真没干过,你这不是在逼我吗?”这小子不接招,装得就跟没事人一样。
前面是路口。时不我待,最后的一线生机到了。我拦住囡囡,“拿着,给你一封信。”
囡囡矜持忸怩,我便强行塞去,本应接着交待一句“这是庆宝托我送的。”但是话刚出口就被打断,这是庆宝,他指着那封情书居然说了一句:“这是什么?”妈的,图穷匕首、死见黄河,都到这份上了,他还装傻。
一路上我愤怒声讨:“你怕丢面子,难道我就不怕吗?”此刻那厮神游月宫问圆缺,不听凡间人语。
我不得不严肃地提醒他,“你犯了一个错误而且非常严重。”想想看,白天和囡囡套近乎的是谁?晚上向囡囡递情书的还是谁?那情书上的笔迹又是谁的?这个错误非同小可,最严重的后果可能就是:囡囡搞错对象了。
庆宝愣怔,一个尿悸回过神来,“哥哥,到时侯你还得帮我”。
事后证明我们多虑了,囡囡灵犀一点怎会搞错,很快就给庆宝回了信。再往后就没我什么事了,庆宝人间蒸发,也是个重色轻友之徒。
半年之后传来消息,庆宝和囡囡吹了。
公元2008年9月28日下午2点时分。长沙市政府门前。600名知青集结赴沅江。我在现场目光炯炯似雷达,环顾寻看故人面。
蓦地一人撞入眼帘,过眼红颜风褪去,但有记忆唤春归。这是囡囡,她早已回到上海定居,现是专程回来参加返乡活动。
到沅江后我们同住一个宾馆。晚饭时囡囡傍我坐下,好像是个默契,我俩都有话要说。却不料斜刺里一女生插将过来,指着我乱比划,这是与囡囡同队的知青妹子,她数落我当时是如何如何调皮,怎样怎样大行骚扰等等,喋喋不休,没完没了。
我求她给我留面子,我的夫人在一旁有脸色看了。她全然不顾倒还来了劲,唤酒过来逼我干杯,什么大交杯小交杯。得,话没起头就搅了局。
往后就没了机会。最后站在宾馆的台阶前话别,我问囡囡,你和庆宝有联系吗?她说来时给庆宝打了几个电话,庆宝不肯来。末了叹口气说:“我们没缘分”。
我坚信庆宝和我一样,燕赵遗风、慷概悲歌,义薄云天、情深似海,定是囡囡无福消受罢了。
庆宝情种也,虽与囡囡没了缘分,但坚守对上海小妞的锺情,那份心志比铁还硬比钢还强,最后还是与一上海女知青终成眷属,这是另外的故事。
雄鸡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