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大治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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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七八年五月一日,世界劳动人民的节日。
但是对于探亲回家的上海知青胡志虎来说,这一天似乎更加令人情绪低落心情沮丧,因为这天上海天气格外晴朗,黄浦江两岸春光明媚,彩旗飘飞,到处一派欢歌笑语的节日气氛。
然而他却是一个外来人,上海的一切兴盛荣辱与他无关。
“上海能够容纳一千万人口,为什么偏偏没有我的立锥之地?难道我命中注定要在边疆当一辈子知青?!”兵团战士胡志虎就是这样怀着对上海的深刻眷恋和被都市文明抛弃的巨大痛苦登上人生的最后一趟西行列车的。
五个月前,胡志虎请探亲假回沪治病。经医院检查,他患有多种慢性疾病和癫痫。农场却以超假为由拒绝发放工资和粮票。胡志虎先后给农场领导写了七封言辞恳切的请假信,并寄去盖有公章的医院证明。但是信件并不能改变领导对知青超假的一贯看法,他们坚持认为知青的一切病假证明都是弄虚作假和靠不住的。因此直到四月里的某一天,农场正式向超假在外的胡志虎发出一份措辞严厉的最后通牒,警告如不归队将予以严厉处分,这样才促使事情发生了根本性质的变化。
我们姑不论农垦知青胡志虎是否患有疾病抑或是装病,但是他曾经为农场建设贡献了整整九年零三个月的美好青春却是毋庸置疑的事实。对于任何人来说,付出的结果不是换来宽容和理解却是一纸冷冰冰的处分警告,这样就使得心胸不够宽阔的上海知青对于自己的前途和未来深感绝望。从另一方面讲,胡志虎长期客居上海家中,既无工作,又无收入,逐渐沦为家庭和社会中那种不受欢迎的多余人。回边疆不堪设想,上海亦非久留之地,他内心充斥的飘零感和落魄感无疑是极其强烈而且真实的。
农场的决断态度加速促使他的精神走向崩溃。
五月一日这天上午,当东方大都市上海的一千万市民都喜气洋洋沉浸在节日气氛里的时候,来自云南边疆的并不强壮的男知青胡志虎却漠然地告别父母,佯称外出找同学“白相(玩玩)”。他将半新的的确良外衣、皮鞋、手表留在家里,换上兵团时期缀了补丁的旧军服和布鞋,然后离家出走,独自登上开往杭州方向的沪杭慢车。
两天后,在距上海一百多公里的沪杭线许村车站,一名青年男子卧轨自杀的尸体被人发现。死者身上分文全无,只有一张医院开具的病情证明,警方由此弄清死者身份并排除他杀的可能。
一九七八年九月,云南边疆雨季即将结束,农作物丰收在望。
陇川农场一分场三连知青排长、团支部书记杨先智接连收到两封成都急电,他把电报悄悄藏起来,然后一如既往带领广大团员青年投入“大战红九月”的秋收战斗。
九月末最后一天,小杨破例向连部请了半天事假,理由是到分场去看病。到了分场他并没有去卫生所,而是进理发室理了一个当时知青中流行的学生头。
下午例行国庆会餐。连队宰了一头瘦猪,全连干部职工兴高采烈,个个喝得头重脚轻。
晚上,团支部召开支委会,布置四季度工作。一向节俭的团支书破例向与会者散发了“春城”香烟和水果糖,于是会议室里烟雾缭绕,会议气氛友好祥和。每一个人都从团支书身上感受到真诚的友谊和温暖。
散会,团支书站在门口同每一个人握手,并祝大家节日欢乐。
入夜,全连灯火陆续熄灭,夜空万籁俱寂。同寝室成都知青黑娃一觉醒来,看见团支书还点着煤油灯写写画画,就不满地嘟哝了一句:“还不睡觉,都几点了?……”
凌晨三时左右,一个起夜的男知青迷迷糊糊看见一个人蹲在门口烧信纸。他觉得奇怪,但是浓重的睡意和成群的蚊虫向他袭来,他顾不得问什么就连蹦带跳钻进蚊帐里去了。
五时三十分,空气中起了湿漉漉的晨雾,站岗的复员兵老刘看见一个人拎着木凳出了连队。他认出是团支书杨先智。小杨在连队工作有口皆碑,不仅一贯吃苦耐劳,而且经常带头出早工。尤其今天是国庆节,他还拎了木凳去田里管水,这就使得老刘很是感动了一阵子。
他目送男知青瘦小的背影消失在一片白蒙蒙的雾霭之中。
上午九时,一群妇女嘻嘻哈哈来到山坡上拾花生。当时大雾正浓,花生地里人影憧憧,七八米远便什么也看不见。妇女们只顾说说笑笑低头拾花生,谁也没有注意附近山林有什么异常情况。
十时许,晨雾渐渐消散,太阳从半空里露出一张惨白的圆脸来。一个妇女偶然直起腰来抬头张望,这才吓得没命地尖叫起来。
她面前的大树上吊着一个黑糊糊的东西。
原来是个人!
当闻讯赶来的人们把死者从大树上放下来时,杨先智的身体早已僵硬,那只帮助他提前结束生命的木凳歪倒在一旁。他的衣着整齐,刚理过的头发一丝不乱,表情毫无痛苦。人们甚至看见他的嘴角凝固着一丝极为从容和安详的微笑。
经法医鉴定:死者系自杀身亡,无他杀痕迹。
杨先智的反常行为使得全连所有人包括领导俱感震惊和大惑不解:因为小杨是个好青年,好苗子,正在接受锻炼和培养,而好青年是不该走上这条自绝于党和人民的错误道路的。
后来,人们在死者遗物中找到那两份电报,才知道他母亲去世,父亲病重住院,思子心切。而他们的独生子却远在几千里外的边疆,忠孝不能两全。
再后来,人们又在档案中发现了杨先智的病退和家照申请(上山下乡运动中,有一项政策规定:家庭确有困难需要照顾的可以申请留在城市)。该申请已经三次被有关部门驳回,最近一次驳回时间距离他的死期只有半个月。
一九七八年阴历八月,一年一度传统的中秋佳节来临了。
“每逢佳节倍思亲”;“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古往今来,中秋的明月曾经牵动多少远方游子和文人墨客的思乡情愫,勾起世人多少深长的幽怨和惆怅。然而这一天,在滇东南某橡胶农场,来自天南地北的知青们在经历了抓纲治国的连日繁重的体力劳作之后,他们不是对诗情画意的天空而是对吃饭睡觉等实质性问题表现出更大的热情。你很难说他们麻木不仁,因为生存比浪漫更重要。于是经过一番叮叮当当的忙乱,他们纷纷迫不及待跌入梦乡,连队复归安静。唯有夜空中一轮明月和如水的月华寂寞地照耀着边疆的山山水水,照耀波涛般起伏的茂密的橡胶林和连队疏落的简陋茅屋。
就在这个大治之年的中秋之夜,这个宁静如水的云南边陲的荒山僻野,一起震动整个农场的意想不到的事件发生了。
两名持枪歹徒气势汹汹地闯进连队办公室,开枪击伤了正在开会的连队干部,又强行扣留几名在该连视察工作的分场领导做人质。歹徒持枪行凶决非看西方暴力电影走火入魔,也不是为了劫持大宗的珠宝钱财,他们铤而走险竟然只是为了一个可怜巴巴的渺小目的。
“老子们要回家!放不放……你们一个个说,哪个龟儿子不答应就打死哪个!……”
领导最初面面相觑,个个都很紧张,闹不清应当怎样应付这个突发事件,或者说怎样才能避免无谓的牺牲。歹徒占了上风,穷凶极恶地把枪机拉得哗啦啦乱响,那颗手榴弹也千钧一发地晃来晃去,威胁一屋子人的革命意志。领导为了顾全大局,就策略地答应了歹徒的条件,并许诺签字盖章放他们回家。另有一名连队干部,自恃从前当过歹徒的排长,大义凛然地斥责歹徒,不幸被枪托劈面撞了个筋斗,崩掉数颗门牙。周旋到半夜,歹徒终于被领导的缓兵之计所迷惑,以为达到目的,精神被解除武装。只是当他们释放人质后才猛然发觉上当受骗,因为农场调集的大批武装民兵已经悄悄将连队团团包围,布下天罗地网,任何罪犯都将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插翅难逃。
绝望之中的歹徒不肯放下武器束手就擒,于是激烈的枪声就划破夜空的静谧,枪战一直持续到次日天亮。
武装民兵个个都很英勇,立功心切,发射了许多正义的子弹。歹徒死不悔改,负隅顽抗,竟也将两只老式步枪打得有声有色。民兵久攻不下,犯了急躁,结果招致不应有的伤亡。直到当地驻军闻讯赶来参战,形势才发生根本变化,歹徒自知难逃法网,拉响手榴弹自尽,死有余辜。
参战民兵也付出一死二伤的沉重代价。
打扫战场时,有人在墙角发现一行歪歪扭扭的字迹,那是罪犯咬破手指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遗言:
“爸、妈,儿子要……回家!”
后来当上级有关部门在农场召开大会批判罪犯的罪恶行径时,与会知青个个低头不语,大会开得十分冷落,只好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