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知青”弟弟
我的弟弟是个不幸的人,才出生一岁多正好是呀呀学语、蹒跚学步的时候,偏偏就赶上长沙流行病毒性脑膜炎。那年头医药不发达,既没有预防针,也没有特效药,只说是多吃罗卜可以预防脑膜炎,这倒是给我们下乡偷罗卜吃提供了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有守菜地的人制止,我们就理直气壮地宣称:“预防脑膜炎,吃罗卜不要钱!”于是守菜人也就理亏似的不再干涉了。病人发高烧,医生就弄几块冰放在脑袋四周降温,像现在超市里卖海鲜的方法。患脑膜炎的人很多,孩子的抵抗力差,死的比大人更多,我那年快七岁了,常常看到有板车从医院里拉着死孩子出来,孩子的父亲在前面钩着头拉车,母亲在后面哭哭啼啼地跟着。虽然还年小,但我已经开始懂得那种生离死别、撕肝裂肺的痛楚。
弟弟住了20多天的院,总算捡回来一条命,但大脑已经受到不可逆转的严重损害,只到七八岁时才重新开始学说话和走路,直到现在,他的智力仍然停留在幼儿水平。据说像我弟弟这样的脑膜炎后遗症患者在长沙就有数千人之多,这场病魔带来的灾难也给长沙人留下了惨痛的记忆,以至于形成了一句口白,在指责别人愚蠢、不动脑筋的时候会说:“得哒脑膜炎摆?!”
弟弟没有进过一天学校,从小到老与母亲相依为命生活,靠母亲照顾。母亲无怨无悔地照顾弟弟五十多年了,她说:娘疼背时崽,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交给谁我都不放心。
“文革”中母亲被下放到车间劳动时,弟弟也整天不离身前身后,后来母亲被关进“牛棚”,弟弟就跟着母亲在那阴暗潮湿的老盐仓里度过了许多个严寒酷暑的日子。虽然仍然是弱智,但慢慢地学会了生活自理还能从事一些简单体力劳动。弱智的人不懂得什么政治,但弟弟也有自己的是非标准。对那些善待母亲和自己的人,他十分亲热,而对那些趾高气扬的头头和凶神恶煞的打手,他总是躲得远远的。但是,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是要占领一切阵地的,就连我弟弟这样的弱智人也被卷入到运动中来。在开批斗会时,有人教育我的弟弟:“你妈妈是坏人,你要跟她划清界限,跟我一起喊口号‘打倒XXX’!”弟弟就是不开口,逼急了就回一句:“不!我妈妈是好人!”老实说,在那个时候,我这个健康人还没有像弟弟那样大声说“不”的勇气。我在被吊销户口驱赶下乡时,在无可奈何的同时心里也还有几分暗自庆幸:我终于可以远离这座城市远离这个家了!
匪夷所思的是“知识青年”这顶桂冠竟然会落到弟弟的头上。1976年,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还看不到尽头,毛主席号召的“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运动方兴未艾。母亲单位实在再找不出什么青年学生上山下乡了,如何体现坚决拥护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最高指示的政治态度呢?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了已经安排在家属“五七连”劳动的我弟弟,于是内定了下乡的对象。到派出所一调查户口,弟弟的“文化水平”一栏是空白,办事员很有办法,就让派出所在弟弟的户口档案底子上填上了“初中”字样,于是我那一天学校门也没进过的弟弟就凭空取得了初中学历,一直到现在我弟弟的户口本上还是如此。我曾经到派出所指出这个错误,但经办的户籍管理人员用怀疑审慎的目光盯着我,仿佛想一眼看穿我的罪恶意图。然后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告诉我,修改户籍资料必须要提供切实可靠的证据。想到为了证明我的弟弟没有初中学历,我将要跑遍全市乃至全省全国的中学去打证明,我只好打了退堂鼓。就让“初中”作为伟大领袖恩赐给弟弟的终身最高学历吧。
学历解决以后,弟弟就有了当知识青年的资格了,比起晏生、桥夫子等小学毕业当知青来,弟弟的资格无疑高出了不止一篾片。然而,弟弟是否应该上山下乡在母亲单位引起不小的争议。好心人说:这个伢子一冒读书二不懂事,禾是下得乡罗。就有人反驳说:下乡当农民反正是生产队长喊出工就出工、喊收工就收工,只要搞得体力劳动就要得,冒读书不懂事都不要紧。好心人说:这个伢子从小有病靠妈妈照顾,离不得娘,就有人反驳说:正是要到广阔天地去锻炼成长。好心人说:他的两个哥哥都下乡当知青了,大哥哥还死在乡下了,就让他一个宝崽留在娘身边,人总要讲点良心噻。也有人反驳说:“良心”是封建阶级、资产阶级的人性论,我们无产阶级不信那一套,离不开那就干脆两娘崽都下去。两种意见争执不下,上报到省一级领导机关,上面特意派人来调查,终于做了结论,给我弟弟发了一本“病残证”,这本“病残证”的封面印着“长沙市上山下乡办公室”的字样,在弟弟的相片上盖了钢印,防止别人改贴照片。内页写明“知识青年XXX因患脑膜炎后遗症,经群众评议,领导批准,不动员上山下乡。”落款是“省革命委员会财贸办政治处”。有了这本“护身符”我弟弟这才躲过了大劫。
我那没有读过一天书、没有下过一天乡的“知青弟弟”陪伴着我的母亲已经生活了五十多年,我只希望他和母亲都能够平平安安地颐养天年。虽然他是个智力残疾人,但上帝既然安排他降生来到这个世界,他就有权利快乐地度过他的一生。让母亲和我担心的是我们都走了以后,他由谁来抚养?昨天在《长沙晚报》上读到一条新闻:省劳动社保厅赵湘平厅长表示“2009年内,对有城镇户籍的人员,均可按不低于2007年度全省在岗职工平均工资60%的缴费基数,按20%的缴费比例,补缴补建基本养老关系,实现城镇居民养老保险全覆盖”。这对于我们家来说真是莫大的喜讯和福音。
因为迁徙不定,我保存的东西很少,但前几天却偶然发现了这本三十多年前的《病残证》,让我日渐麻木的脑筋又想起了许多往事。为了证明拙文并非杜撰捏造,将弟弟的《病残证》和户口本附在后面,并以此纪念伟大领袖关于“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的最高指示发表四十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