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八)憨哥与憨嫂
第二天,我带两包方便面去夏家村。
在我的记忆中,乡干部下乡,不管到了村里的那个角落,到了吃饭时间,不愁没地方吃饭,饭后,自觉交四两粮票几毛钱,就两清了,根本不必要自带干粮。如果那家的女主人能干,炒出的几个味道可口的“乡里土菜”,连大宾馆的厨师也自愧不如。现在,不少能干的大嫂,进城开的“乡里土菜”饭庄,生意兴隆,可见“乡里土菜”的魅力。
村民除对农技员依然热情款待外,对其他的乡干部却冷言冷语。乡干部下乡不一定能吃到热饭热菜。我在心中不断地在问自己,这是为什么?我不得不准备了一箱方便面,每天下乡顺便带上两包,没地方吃饭,向村民讨点热开水泡面或找到有泉水的地方,边喝山里泉水边嚼着干枯的方便面,看着干巴巴的方便面,心中有种难言的苦涩和无奈,再香的东西,啃起来也索然无味。
红薯收获的季节。村长知道我会来村里,见我老吃方便面,该换换口味,吩咐妻子煮早饭时蒸几个红薯。我到村里后取出跨包里的饭盒将蒸红薯装好,放在包里。饿了,拿甜甜的红薯吃。渴了,喝山里清凉的泉水。不久,牛副乡长喜爱吃红薯的传闻,不胫而走。
我与村长一同走,他向我介绍,那几户人家盖了新屋,那些村民修建的楼房气派;那几户人家正在烧砖,做盖新楼房的准备;那些人家手中积了点钱,想买建材。他们的子女在外地打工,汇回来的汇票在邮局找不到关系,手中拿着"绿条子",取不到现金正犯愁。有的人家在外打工拿不到工钱。有的人赚到了钱又拿不出手。
这几年,确实不少村民手中有钱,他们生活确实在改善。不再象早些年搞大锅饭似的“共同富裕”,其实,那种做法谁也别想真正过上富裕生活。有的人家富裕了,会作为暴发户被铲平。能见到的富裕户,仅有钱在过年时,为全家老小能添置套新衣服,有口饱饭吃,仅此而已。贫困象不可逾越的鸿沟,难跨越。现在只要勤奋劳动,动脑筋,就能改善生活条件。村民再不用怕当暴发户了,他们盖新楼房,添置家电,过城里人那样的生活。
我们到了那个女人的家,同在一个村民小组,和刘小佳是邻居。她的家仍栋低矮、简陋的土砖房。我低头进门,立刻感到屋内潮湿,冷冰冰的。正在专心啄食的家禽,见突然有人闯入,受到了惊吓,四处逃窜藏身。我止住了脚步,站在门口,家禽见我并不会伤害它们,又缓过神来,个个昂起来,仿佛在怒视着我,用这种方法抗议陌生人的闯入。屋内有个方桌,丢满了未收拾的饭碗和筷子,菜碗余下的残汤剩菜,满地的鸡屎和草屑,引来苍蝇四处飞爬。我进屋后没法找个干净点的地方坐。
鸡受惊吓四处飞窜的声响,惊动了屋内的人,从房里钻出个衣裳褴褛,满面愁容的女人。她是我们今天要找的那个女主人。常听老辈人说的谚语,“天黄有雨,人黄有病。”这女人面色焦黄,确实是病恹恹的,倒刮瘦的瓜子脸,八字眉,天生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贫寒的家境展现在脸上,值得同情。她作的宣传,又使我对她非常鄙夷。可反过来站在她的立场,如果情况落在自己的头上,又会有怎样的表现呢?问题的关键还是我们这些做公仆的人,在处理这个问题上时,人们满意吗?是我们在工作中的缺失才造成的。我又满腹愧疚,务虚的客套话不需要再说。刘小佳与她相邻,去他那儿,从侧面再了解她家的情况。
刘小佳未修新的屋,可他家收拾得好,比较起来要敞亮整洁得多。刘小佳见到我们突然到了他家,非常高兴,放下手中的活,与我们攀谈起来。当向他问起隔壁邻居家的情况,他打开了话匣子讲起来了:隔壁邻居主人叫“憨哥。”他的女人是粤北人,因病恹恹的,条件好的人家谁都不愿娶她,她无奈只好嫁到这穷山窝,给老实、贫穷的憨哥为妻,大家都叫她:“憨嫂”。憨嫂嫁给憨哥时,她公婆健在见她身体很差,俩老将他们把多年抠掐着积蓄下来的几个钱,全都填了进去为儿媳治病,因钱不够,未治断根。憨嫂完成了传宗接代的任务,做了节育手术,在娘家落下的病,像春草淋透了雨水,一根又一根蹿了出来。两老相继过世,办完丧事,憨哥失去了主心骨,没人拿主意,家更清贫了。
憨哥着急,想根治憨嫂的病,人穷,借贷无门。他只好有点钱去医院打几针,吃点药,无钱就停药,病是要连续治疗的,不能随意停药。否则,病才能断根,可能会加重,憨哥没法子。穷人有句口头禅:“什么都要有,千万别有病。得了病有钱用钱挡,无钱用命填。”憨嫂经这一折腾,病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其实,憨嫂非常羡慕隔壁邻居刘小佳的女人,也像她那样能干,把房前屋后打扫得干干净净;喂几头大肥猪,一群鸡鸭,每天能拾几十个蛋;自家的菜园没有一根杂草,种出的新鲜蔬菜一茬接一茬,吃不完,还可以拿到集市上去卖。养什么有什么,种什么得什么,踏踏实实地过日子。可她不会盘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些什么事,怎样才能收获大,看着别水干,也照葫芦画瓢。因病感到力不从心。
刚才见到憨嫂,她确实也憨,见有人进屋也没半句客套话,只是呆头呆脑地望着我们。他的丈夫也好不了多少,人们称他 “老实、憨”,都是“愚、笨”的代名词。憨哥只会从事简单的体力劳动,干点力气活。他买回来的农药、化肥,看不懂使用说明书,药水配制的浓度高了造成了浪费,增加了生产成本,对农作物造成了危害。药水配制的浓度低了又杀不死虫,白干了。他俩都憨得脑筋不会转弯,只认死理,事倍功半。刘小佳讲:“在农村生活吃不穷用不穷,盘算不好才一世穷。像他们这样的农户,只能老老实实地守望着几亩责任田,勤爬苦种,能混口饭吃,肚子饿不着就相当不错了,生活好不到那儿去,你们得好好帮他们。”刘小佳讲的是对的,她对生活失去了信心,得过且过,关键是我们还要帮她们树立起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我了解到憨哥家人的情况,怎样去妥善地解决这个问题?我回到牯背岭,将思路认真地梳理了一下,觉得应当争取县计生委的支持,首先将憨嫂的病治好,有助于开展计划生育工作。将自己的想法向古书记作了汇报,他非常支持。
我马上行动,第二天,我去找县计生委负责人牛主任,她是位女同志,富有同情心,非常和蔼可亲,在医院工作了多年,是位德高望重的医生。我向她陈述在乡镇做计划生育工作的艰难,憨嫂做节育手术后的状况,希望得到她的帮助。牛主任她也非常理解我们的工作,同情憨嫂,表示支持乡里的工作。答应将憨嫂送来县人民医院检查治病。我开始认为难办的事,办得很顺利。马上通知了村委会,请他们告诉憨嫂,到县人民医院检查治病。
经检查,憨嫂需要住院治疗。憨嫂住进了医院。我很高兴,买了点营养品去探视。见憨嫂正有气无力地靠在床上,端着碗干巴巴的饭,只有一点点干盐菜放在饭上,盛菜的碗没盖,摆在病房的床头柜上,像是吃过好几餐的剩莱。我看了心里很不是滋味,转过来对憨哥说:“病人在治疗期间要增加营养,每天要吃些鸡蛋和瘦肉,还要吃新鲜的蔬菜瓜果,每餐应炖点汤给她喝。”憨哥听后,显现出一脸的无耐,嘟囔着:“哎,病房里的人都这样说。我带她来住院,仅带了点米,医院食堂的菜太贵,又不习惯吃。自己做着吃,拿不出钱来去市场上买菜。俩老已故,带我老婆出来治病,菜园无人照看,鸡趁机钻进菜园,菜被鸡啄光了。”憨哥没办法,想起自家还有点干菜,顺手抓了点带到医院将就着给老婆下饭。人穷,鸡都懒得帮你下蛋,那来的鸡蛋作营养品。鸡下的几个蛋,是“鸡屁股银行”的专款。专款要专用,只能用它拿去代销店换盐,连老婆每月要用的那种纸,也是从这儿开销,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憨哥确实拿不出东西为憨嫂补充营养。可憨嫂在住院期间又必须增加营养,乡政府没有经费开支。我又去找了牛主任,向她反映这新的情况。
牛主任给我出了个主意,她询问过憨嫂,以前也看过病。要她回去能否找出过去看病的发票,由她签字报销部分,作为憨嫂的营养费。憨哥回家,翻箱倒柜,在抽屉旮旯里,找出了几张皱巴巴的看病发票。县计生委又给他们报销了八十多块钱,作为营养费。不久,憨嫂的病痊愈出院,人像换了个人似的,白胖了许多。憨嫂像聪明了很多,现身说法,成了乡政府计划生育工作的义务宣传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