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秋过后,天空无云,久旱无雨,阳光仍如盛夏向大地喷吐着火舌,夜晚也没有习习凉风,人感受不到秋高气爽的气息。
我收到了一张用红纸裁成的请柬,上面几行歪歪扭扭用毛笔写着几行字:
牛(副)乡长(没有“副”字):
我的儿子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没具体写考上那所大学),请八月二十日来吃中饭。欢迎光临。
村民伍奎安 八月十五日
考大学形容为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僧太多粥又少,竟争激烈。除了考生靠自身的努力和天赋,无依无靠的农家孩子,还要加上几分机遇,不是去庙里叩头如捣蒜能够得来。特别是能考上北京的大学,成为有城市户口吃皇粮的人,真是鲤鱼跃过了龙门。
古书记也收到了请柬。早些日子,他听说乡里有的教师准备下海经商,是否同意教师下海经商?由此引发了在全乡教师中的一场争论,众说纷云,有的乡领导说:自古以来国人历来鄙视商人,认为商人低人一等,教师下海经商是社会进步的标志,表示支持,也有人持否定态度。
古书记在乡干部会上,就教师下海经商一事谈了自己的观点,说:“我不主张这样做,这会使人才流失,淘空教育事业的根基,产生连锁反应,扰乱教育队伍。金钱不是唯一体现教师价值的尺度。”今天古书记接到了这张请帖,又说:“这位考生能考上全国第一流的大学,是件非常不容易,同时也是全乡的一件大喜事。不但要学生刻苦学习,而且包含着教师的劳动,教师为国家培养了人才,教师是功臣。全体乡干部应当去登门祝贺,也是对教师辛勤工作的肯定。教师的劳动是一项艰苦复杂的创造性劳动,就社会声誉和地位,应当是一种崇高的职业,经济上本应得到比一般劳动者更丰厚一点的报酬,但是现实生活中却不尽人意。相信教师的社会声誉和地位会逐步提高。”
好日子也来得快,转眼到了赴宴的日子。这是夏家村几十年才遇上的一件大喜事,比过年还热闹,显得特别隆重。二十位乡干部都如期而至。
小院里摆满了从各家各户借来的方桌,个个在忙碌,人来人往,车水马龙。伍奎安见乡干部们都来了,像祖坟开了坼,脸上乐开了花。他笑眯眯地忙着小跑步过来,边跑边用围裙抹他的手,把专门请来接待贵宾的村支书伍奎良和村长伍安平抛在后面,急忙伸出那双沾满油污的手,挨个与乡干部握手,一个也没落下,头点得像公鸡啄米似的直不起来,口中念念有词:“欢迎!欢迎!”
我在忙碌的人中,发现了刘小佳的身影,一会儿抬桌子,一会儿摆放条凳,又对帮忙的村民指指点点,安排他们干些什么样的活,像个大总管。
伍奎安领我们进屋,里面已收拾得很干净,摆好二个大圆桌,看这地方就明白,被饭店称为“雅座”,是用来招待所谓贵宾用的。村支书和村长到“雅座”作陪,是这个山村的最高规格的礼待。大家团团围着圆桌刚刚坐下,马上进来两位模样俊俏的小媳妇,笑眯眯地走进屋给大伙儿倒茶,点烟。
我坐在厅堂的侧门边,见房门虚掩着,从门缝往里瞧,室内有一张床和一张旧书桌,桌上堆放着两摞书,可能是这位“新科状元郎”的书房,厚厚的两摞书,可能就是他的复习资料,引起了我的好奇,想进去看看这位勤奋的学子,看些什么样的复习资料。我悄悄的推开房门进去,室内光线暗淡,只有窗户照进来微弱光亮,书桌正上方悬挂着盏40W垢迹斑斑的白织灯。农村安装的电线五花八门,铜线、铝线,铜铝结头,线径不一,损耗极大,想象得出来这白织灯,发出的光是昏暗的仅比煤油灯的光亮强,在这种光亮下久看书本,眼睛会非常吃力,他在这种环境中学习是相当艰苦的。我顺手拿起桌上的几本复习资料,字迹工整,是这孩子用公函纸抄录下来的。公函纸印有县各机关单位的函头,可能是班上的同学送给他的。我真是佩服这位有志向的学生。自古以来有多少寒门学子,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十年寒窗为科考高中。从此,修身,齐家,入仕途,去治理国家,光宗耀祖。流传着许许多多的刻苦攻读的佳话:凿壁偷光,悬梁刺股,映雪读书,……
我仔细翻阅着这些不同平常的复习资料,眼前的这位学子,不正是这样的人才。自古以来开科取士,不拘一格选拔人才。由此,西方借鉴创立了现代文官考试制度……
我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村长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旁。他告诉我:“伍奎安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后,开始高兴得跳了起来,听人念完《通知书》全部内容,学校除学杂费外,住宿采用公寓式管理,卧具由学校统一购买,开学需交千多元学杂费,又犹豫了。”
边远山村的农户,交几百元学费像是很大的数字,要交千多元学杂费,谈何容易,上哪儿去筹集这么多的钱供儿子上学?伍奎安俩口子开始焦虑不安,交完了这个学年的学费,加上伙食费,旧账未还清,又得再去借新债,几年下来总共要那来的那么多钱啊。夏家村还没有几个万元户。万元户也不一定能拿出这么多钱去供孩子去上学。
伍奎安为筹集这些学费,连续几夜没合上眼。伍奎安虽目不识丁,心里可亮堂了,他家里唯一值钱的只有两头大肥猪了,卖掉才几百块钱,仅够所交学费的零头,与交纳的数目相差甚远。伍奎良知道后提醒他:“你栏里不是有两头猪?为什么不在这两头大肥猪身上去打主意呢。”经这一点拨,伍奎安顿悟。将自己想法都告诉了伍奎良。他点头微笑,非常赞成这种做法。
伍奎安马上在小卖部买张大红纸,裁成巴掌大小,赶快回到自己的家,叫回来正在玩耍的小女儿。自己口述,由她握笔写请柬。写完请柬,天色已晚,他连夜将写好请柬安排好人,次日清早全部送出去。
又去请刘小佳负责帮忙张罗。刘小佳初略估计,总共需要三十桌。他先定菜谱,每桌有:一大盆团子肉(湘南民间的一种上酒席的菜肴,类似“东坡肉”:将带皮猪肉,切成两寸见方,加佐料,红烧酥烂,用大脸盆盛上桌,美味可口,肥而不腻。),一钵骨头炖东瓜,一钵煮南瓜,一碟炒蕹菜,一碟青椒炒猪杂(猪大肠,心肺,舌、心。)。三大塑料桶的米酒,这样花不了几个钱,又使大家都能尽兴喝好、吃好。“雅座”与外面略有区别,猪肚和猪肝另作两个加菜,送到“雅座”,还在两桌添了一小碟花生米,凑齐八个菜。
伍奎安请来屠户宰了两头大肥猪,足有四百斤猪肉,炖了一大锅团子肉。按人头计算,人均有一斤猪肉足够了。在自家菜园摘几个大东瓜,几个大南瓜。青椒,蕹菜不够,去各家各户凑,现成的。所有菜肴都争取在本村筹办,尽量不掏钱,能省则省。
我与大发部长、小木子等人在一桌,挺热闹的。圆桌中央放着一大盆滚烫酥烂的团子肉(大盆是从各家各户收来的洗脸盆)。我估摸着这盆肉每人至少能吃三块,足有一斤。每人面前放着碗米酒,散发出来的香气可以判断得出,这是正宗的农家米酒,度数不低,像白兰地,甘醇,易入口,后发作,醉后难受极了。
来郴楠乡前,听有位同事的父亲介绍过郴楠乡这一带民俗,遇婚丧嫁娶等喜庆事,大碗饮酒,大块吃肉。劝酒量不大的人,千万别在他们面前端杯。否则,盛情的主人会用各种名目,不断地劝酒,非得客人酒醉才罢手,酒量大的客人十有九醉,剩下那个是未醉装醉。
我无酒量,对饮酒毫无兴趣,又不信邪,在很多场合,经不住劝酒。这些人是很会说话的,能够劝得我挺尴尬无所适从,必须顾及他人的颜面为了友谊,抿上一口后满脸通红,头就发晕,再喝,心加速,蹦跳得像只兔子,喘不过气来,天回地转,吐了一地(俗称:“下猪崽。”),称之为:宁伤身体,不伤感情是好样的。我这样醉过几次,也没人再劝酒了。这是国人的一种陋习。
我从小不吃肥肉,夹杂在菜里的肥肉片,要挑选出来。今天,别说是喝酒,见到这盆团子肉,全是大块肥肉,不敢伸筷子。摆放在我面前最近处有一盘青椒炒肚片。我顺手夹了片猪肚放到嘴里,嚼不烂(严格地说是没掌握好火候。),放进嘴里如同嚼牛皮。只好专门挑选盘里面的青椒吃,挺能下饭。
小木子见我不喝酒,也不夹肉吃,以为我讲客气,选了五花三层块大的团子肉放在我碗中。我出于礼貌,说了声:“谢谢!”又犯愁了,摆在碗里这庞然大物用什么办法去消灭它呢?坐在另一侧的大发部长似乎看到了我的心思,马上将这块肉夹了过去。团子肉炖到火候了,非常酥烂,他轻轻一夹,肥瘦分离开来,迅速将瘦的部分放到我的碗里。夹着剩下的肥肉,如嗦面条,“呼”的一声全吞下去了,对我笑了笑说:“吃肉就要吃肥的,吃瘦肉塞牙,不过瘾。”大发在部队当过八、九年兵,现在乡里当武装部长。他在部队当班长、排长带兵,能善解人意,真太感谢他了。小木子见状,有点尴尬,想不到自己帮了倒忙。
我很快地吃完了饭,见大家正在喝酒的兴头上,悄然离开圆桌,到院子里去透透气。院子的人正在,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男人们喝酒猜拳声,盖不过人语嘈杂的声浪,比平时婚丧嫁娶办红白喜事的场面要热闹。
我看着刘小佳端着个饭碗,心不在焉的模样,仿佛这香喷喷的米酒和诱人的团子肉对他并没有吸引力,也没有被这种热闹的场面感染,将一粒粒米饭扒进嘴里,又细细地嚼了起来,慢慢地吞咽下去。像是在思考着什么问题。他在想什么?我想起不久前我俩的一次交谈。刘小佳对我说:“今天不把你当乡长,我比你长几岁,把你当成自家兄弟,叫你‘牛老弟’。”“我喜欢这个称呼,你今后就这样叫我。”
“我们学校有十几个人考上了大学,从此改变了命运。而我仅相差几分名落孙山被淘汰。我不服气,到广东打工,想攒学费准备回来复读。看到那里的农民文化并不高也会赚钱,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那你有什么想法呢?”
他接着说:“我去了一个养鸡场打工,老板还位连自己名字都写不好的人,他在一位亲戚那儿借了几千块钱,办起养鸡场。他养出来的鸡不愁销路,几年就富了。我们这儿办起养鸡场,鸡也不愁销路。我们的条件并不比他们差,只是缺少资金。”刘小佳所说的是实情,他在外打工,见到过外面的精彩世界,不甘心沦为父辈那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守望着几亩责任田,干着重复的劳动,仅仅为了温饱,可无情的现实摆在他的面前。
刘小佳为了追求自己的幸福,将这种幸福寄托在考上大学,跳出农门,有城市户口,稳定的工作,固定的收入和崭新的生活圈子。仅仅凭一次高考,差十几分甚至只有几分,就定格一个人今后一辈子在社会上的地位和命运呢,太不可思意了。后来,他又在广东打了几年工,发现自己也有能力,凭个人的努力去创造幸福生活。苦于没有本钱,陷入了迷茫之中。怎样才能让所有的农村青年人,觉得还有奔头,有重新获得改变自己的命运机会。这确实是在扶贫工作中值得考虑的新问题……
古书记和所有的乡干部都拿出了二十块钱,作为贺礼。雅座共收到四百多块钱礼金。外面的几十桌宾客也你五块,他十块,亲朋好友多出点,总共收入了一千多元。伍奎安孩子上大学的学费基本解决了,又能睡安稳觉了。
在回来的路上,古书记平时爱讲笑话,他今天往判若两人,一直在沉思,没有讲话。他又在想些什么问题呢?车刚开到办公楼前,他与几个党委成员嘀咕了几句,通知召开三家联席会议(党委、政府、人大)。会议上,古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供大家参考:“现在大专院校正在发放录取通知书,全乡有多少考生,事先没有做这个方面的统计,无法估计全乡能录取多少学生。”但他自信地说:“相信全乡的教师工作认真负责,培养了一批优秀学生考入了县重点中学,还会有不少考生陆续接到录取通知书。”但是应当看到,不少村民刚刚从贫困在线挣扎出来,解决了温饱问题,万元户只是少数,知识能改变人的命运,不能因为无钱交纳学费,使学生而失去学习的机会。他初步设想:“由乡政府出台《高考、中考录取学生发放奖励暂行办法》,这个《办法》要有可操作性。凡拿本乡户口,村委会的证明和录取通知书,可以到乡里领奖。”他接着说:“这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自古以来,有些工作是由当时的家族、乡绅做的,例如,遇到灾荒年,会有人牵头招集族中大户、乡绅和商贾捐粮捐款赈灾开粥棚。有贫寒学子考上学校无钱读书,由家族捐资助学。现在家族势力已经不存在了,村民只能依靠政府,我们要将这个任务担当起来。”
为了筹措这笔经费,集思广议,会开到很晚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