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下午。教室。废品店。古香斋。
败兴而归,哥几个拖着腿回到教室里,教室里就像鬼子兵进了村,糟蹋得不成样子。所有的课桌都横七竖八,桌面上摊着报纸,报纸上大字标语涂鸦,还有桌下一摞摞的尸身枕藉,墨汁瓶、浆糊桶等物件四处散乱狼藉一片。一小女生孤独守望。
我等立足未稳,那妞便扭动蛮腰急急风,跨步挡道,瞠目掀唇,一连串的爆破音竟如机枪扫射:“同学们忙了一个中午写大字报标语,你们到哪里混球去了?同学们为了准备晚上开大会都到礼堂打扫卫生去了,你们为什么才来?”我下颌斜抬,目光瞄准那妞大又黑的瞳仁放电,“为什么才来?问问学校食堂吧,我们回家填肚子去了,怎么着?”那妞眼睫毛忽闪匝起防护栅栏,脸颊堆砌红晕释放电磁干扰,将我铆足的斜劲消解之后,就嘱咐我们再写上一些标语贴将出去,然后匆匆往礼堂去了。
那妞和我上学放学同路,行路时不在我前便在我后,且攥着小本本,一边走一边念念有词,过去是背外语单词,后来是背毛主席语录,从不搭理我,那幅拒人千里的鬼像煞是可恼。我便盯梢,跟在她身后不远不近若及若离,合着她的脚步喊一二一、一二一,且还唱着“革命军人个个要牢记”。一招制敌,那妞踩不稳步子守不住章法,娇羞转怒,转身呵斥“你怎么这样赖皮?”“我赖皮?我在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你挑一条背给我听听?”“你听好了,第七不许调戏妇女们,流氓习气坚决要除掉。”那妞突然埋头捂肚蹲地,正当我不知所措之际,募地又蹦出笑声一串珠落玉盘,却见一张红扑扑的脸蛋,一双汪汪的月亮泉,两颗黝黑的眸子光亮莹澈。
二十年多年后我到G省开会,寻一处咖啡屋与那妞相约。相对而坐,两盅咖啡、两杯鸡尾酒,咀啜品味那曾经沧海似水流年,烛光下的意境私密而感伤。那妞此时端的是简淡蕴籍、洒脱雅致,我却是迷离恍惚,无语凝噎。
稍顷。那妞发问:“你过去对我有没有那个意思?”我答:“如果你说我对你有那个意思,那么我就说你对我也有那个意思;如果你说你对我没那个意思,那么我也不能我说对你有那个意思。”
一问一答好似绕口令猜谜语,那妞睫毛扑簌生动,关不住笑声一串玉盘落珠,转而倩然收敛,低眉含颦,呢喃燕语:“这世上聪明的有才气的人我所见到的不多,难得你算得上一个,可惜命犯天劫,奈何。”
天无情世沧桑人亦老,我举起酒杯,为了那脸颊的红晕依存,眼如月泉的渍漾依然,眸子黝黑的光亮依在,干杯。
场景闪回,教室里的我们开始鬼画桃符,楷体行书狂草泼墨大写意。先是一条“海瑞海瑞,狗头砸碎”;又来一条“邓拓吴晗廖沫沙,都是一群野心家”;还来一条“停课闹革命,革命大窜连”。接着就再写不下去了,肚子里无墨水只有酸水,我们又饿了。
庆生下令清仓查库,“所有缴获要缴公,谁要是打埋伏,砸烂狗头批倒批臭”。哥们把所有的口袋都翻扯出来见光,所幸还有些长沙米票,但不见一个钢蹦掉下来。哥们绝望了,“这天底下哪里还有咱穷人的活路呀”!
庆生双手周遭划一圈,“莫悲伤,少彷徨,有一条自力更生的道路就在眼前”。我们眼睛一亮,精神振奋,马上行动,把所有的报纸、杂志、大字标语搜罗起来,扛的扛、抱的抱、提的提,簇拥而出。
初中部校门口,一校工立马横刀,哥们硬着头皮往前走,校工挡横叫停,质问干什么去?
“干什么?到高中部贴标语去。”
那厮指着一捆捆报纸冷笑起来:“这些没有写字的报纸也要贴上去吗?”
我说大字报标语有两种写法,一种是写好后贴上墙;还有一种是贴上墙后再写。那厮懒得听,敕令写好的大字报标语放行,勒令没有写动的报纸杂志暂扣。莫非是我们的意图穿泡了,我的心里犯虚。
大智大勇属庆生,上得前来拍拍那校工的肩膀,指着对面墙上问话:“那是你们写的标语吗?”我扭头一看便偷着乐了,那墙上有一幅大字标语全校师生都看得见,全文原是“谁要反对毛主席,我们红校工就坚决打倒谁”。不料日晒风吹雨打,字句残缺变成了“反对毛主席”。这问题可说是相当的严重,说多严重就有多严重,那厮脸色发白了,汗水下来了,性急着刷墙去了,甩下我们不管了。
我们一溜小跑来到废品店,没写动的报纸一角二分一斤,写动的四分钱一斤,杂志一角七一斤,我们把扛的、抱的、提的一古脑儿全卸下,换得几张块票、角票和一些钢蹦,忙碌之中谁也没注意,我把一本“航空知识”藏进了裤兜里。
哥几个的嗅觉灵敏赶上了狗鼻子,远在几条街外,就知道古香斋还在那里一往情深的守望着,哥们乐不颠地冲了进去。
在计划供应的时代里,饮食行业是为人民服务,不是为人服务。饭店面馆里的墙上标语都这样宣传:“人人都有两只手,自己动手最光荣”。于是每个人都得自己动手,先到柜台前买筹码心急火燎,而后到灶台旁望眼欲穿,等到面条进到碗里后赶紧交筹码换得,这才能端上到饭桌边喂肚子。哥几个坐下,吆喝庆生去为我们服务。同中午一样:一碗光头面加俩烧卖。
突然传来庆生的吵吵声,但见柜台上一婆娘高高坐起,两手忙不赢,正用棉纱手套拆下来的棉线织衣衫,正眼不抬,信口丢出一句“找我们领导说去。”
谁是领导?灶台旁一大裤衩子、打赤膊嘴刁烟的汉子正在熬猪油,手中攥着大铁勺应声而出,虎视眈眈,喝问吵什么。
吵什么?八分钱一碗的光头面为什么变成了一角钱?五分钱一个的烧卖为什么变成了六分钱?
为什么?你们用的是米票,米票不同于粮票,不含油指标的,用米票买面卖烧卖,按规定一两要加一分钱。
这是谁家的规定,拿红头文件看看。
红头文件到上面公司去看,这里只认加钱。想吃就加钱,不加钱就两个山字打跺,出去!那叼着的烟卷、攥着的大铁勺跟着戳戳点点。
罢了,天大地大比不上吃饭的事大。哥们憋着一口气,把桌上酱油瓶、醋瓶掉一个底朝天,全部精光倒进了碗里,咸的酸的尽数灌进了肚子里。出得门来庆生恨恨地说:“你这块招牌早晚要砸了的”。没想到一语中谶,过了不到半个月,破四旧的运动狂澜骤起,一群红卫兵小将砸碎“古香斋”的招牌,顺便抽了那婆娘汉子几皮带,皮带头往脑壳上敲出了几个大包,换上的一块新招牌唤作“红卫饮食店”。
四十年后,老哥们相约故地寻旧,看见一店铺俨然高挂“古香斋”,进得门去才知是一古玩店。老板出来招呼说敝店为百年老店,我问贵店四十年前作什么生意,老板答曰“古玩呀”,哥们会意哂笑。步出店门后,我慨然叹息,曰:得幸我们人未死,还记得“古香斋”原来是个面粉馆。庆生审视曰:正是国人不长记性,因而不断地重复过去,恰似烤饼翻来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