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乡记
1.1972年12月20日。招工离乡。
冬日清晨。沅江黄茅洲的码头。熹微晨光,雾锁重重,寒气阵阵。映像里真实的所在,只有一个我,一张单程船票,一份招工通知书,一艘即将驶离的客船。
自1968年12月18日插队落户到此地,哪天我不是掰着指头算日子,片刻我都没找到有留驻这方水土的理由,每分每秒都是在苦熬。整整熬过四年零两天,而今总算熬到头了。于是我便犯浑撒野,疯狂发泄,天天夜里火光熊熊,把床铺、橱柜、桌子等都烧掉,上演胜利大逃亡前的告别仪式。
汽笛鸣响船离岸,我在左舷久伫立。身心疲惫,泪水在眼角霜结成凝,此时心头烙下重誓:永世不再回望这片土地。
岁月悠悠,那份重誓我信守不悖。全因我心犹如受伤的芦苇,承受不起那份深重的怨恨,只能选择忘却。
2.1995年6月返乡记。
弹指间二十三年过去,那一年的夏日去沅江出差,途中车辚辚人昏昏,直到目的地后方清醒。我沿着河堤散步,放眼夕阳血照,一条脉脉的运河殷红浸染。波光粼粼惹动心弦颤颤,惆怅满目,无从排遣下信马游缰。
随行的司机小李,本是当年沅江的回乡知青,此次他好比是衣锦还乡,哪里顾得上我的心思,兴奋得就像导游,一张嘴不住地聒噪,左手一指右手一指,最后遥向一处说,“看,那是五门闸”。
蓦然间,脑海里轰然一下犹如雷管爆炸,我的心狂跳起来,慌不迭地奔去。
五门船闸,久违了。在我二十多年后故地重游,领略苍桑巨变之时,所有的熟识都变为了不识,唯有你不变,一往情深地长久守望。
我来了。似朝觐,拜谒我曾经如朝阳那般激情的生命精血,它已嵌入你的陈旧斑驳里;像考古,发掘尘封深埋的记忆碎片,它就散落在你的周围旮旯处。
那是1968年最后的一个冬日。五门闸边停泊一艘猪婆船。我等三个知青,外加一个富农分尹老倌,在往汔湖打柴的途中歇夜。
天色已晚,架锅烧饭。搪瓷杯满满倒上红薯酒,一人一杯满满地喝下去。酒过三巡且看尹老倌,那脑壳就像大蒜头,掐三道印子就是眼睛嘴巴,鼓出一瓣就是鼻子。此时浸在酒里了,俯首低眉不旁鹜,头颅颤动晃晃悠悠地唱起了“夜歌子”:“人活在阳世上冒得搞咧,当不得路边一根(哪)草”。我等赶快敲鼎锅,捶锅盖、跺船板,扯起喉咙大肆唱合:“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剁辣椒辣冒得酱辣椒辣,酱辣椒冒得白辣椒辣,白辣椒冒得干辣椒辣”。“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白菜、苋菜、罗卜菜打汤。”
尹老倌行腔作女声,初听似劁阉骟过后的别忸;再听就有了透心的凄凉。“草篾蓆子滚、扁担杠子抬,早死早埋早投(哪)胎。”我插科打浑道:“敢问先生,来世投胎变何人呐?”那厮眼神眯缝射出光亮,先一句道白:“啊呀客家,你们就是我阳世上看到的有福之人呐。”再行歌曰“心诚则灵求来世咧,要变就变青年(哪)知识。”歌罢我等伤感,再无言。
记忆中场景浮现。夜幕沉沉,船上灯照晦明晦暗,寒气侵衣浸骨。雾罩朦胧的河面上万籁俱寂,唯有“夜歌子”像幽灵一样飘荡。
记忆里丝缕幽微。就在这河畔青草丛中,有过我踩下的脚印,那时一根纤绳划开雾障烟蒙,我四肢着地扯长脖颈背纤。突然间觉着肩胛上的吃重轻了许多,抬头一望,充盈满眼一个大苹果。原来一个乡里妹子插在了前方,腰肢发力韵致柔曼,低着头任那辫子直直垂下,发梢轻盈拂过草青萋萋。那是春伢子,她在我们去汔湖前送上一碗辣椒萝卜,又在中途赶来为我们涮洗衣衫,再在回来后为我们熬药治疮。
记忆闪回。我心蹉跎。沿着这河畔草青一路望去,迤逦前行十几公里处,就是当年我插队落户的岔角生产队。
是夜无眠,那是一种近乡情怯的折磨。谁道忘却轻易能够;君不见二十三年过去,春望秋思每依旧。梦里梦外人分两个,一份煎熬难受。
那方土地我放不下的,说要忘却那是自欺。人的一生中唯有青春灿若星辰,我的星辰在东方古大陆一隅的黑暗时分飘泊,负累力行,履印苍苔。而今我要去抚摸一下,要去追思祭奠。我不能不背叛曾经许下的誓言,我决定了,明日返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