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971年阳历元旦。黄茅洲塞波镇。
朔风在洞庭平原上横冲直撞。打在人身上的雨雪,是由风自远方吹来;那风又将近处的天降雨雪,吹到远方去挥洒。一队队民工沿着垸堤、港渠缩颈躬身地蠕动,有一个资江大堤冬修的工程在前方等待着,集结地是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现在像山寨王一样俯视前来的千百劳役者,它不惮于贫困和简陋,一下变得高傲且颐指气使。仿佛重拾起了800年前的辉煌。它就是塞波镇。
南宋时期。洞庭湖的浪里滔中出了两条好汉,钟相和杨幺。公元1130年2月,两位英雄在汉寿、沅江一带造反,聚集反民近40万,建水寨70余,旗幡蔽日、战船盖湖。现沅江原住民的祖上,哪一个不是“不喜官家不种田,不拜菩萨不羡仙,水底窜出活阎罗,自家顶上有晴天”的江湖好汉。黄茅洲的资江凸岸处,本是他们曝晒战袍的所在,“晒袍嘴”由此获名。他们又在此建水寨招降纳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称分金,干下了不少惊骇天下的大事。“水浒”梁山泊里的水军故事,多源自于此。那立地太岁阮小二、短命二郎阮小五、活阎罗阮小七等,恐怕就是当年的沅江汉子。不料5年之后岳飞率军前来剿灭,洞庭湖数十万人头落入水中,晒袍嘴血水浸染,那股冲天的杀气沉积到了湖底。文儒之士笑其“晒袍嘴”之名粗俗,遂其改名为塞波镇。
我和斯沫早起往塞波镇。风雪雨雾中走了大半天,下午近晚边才到。不及替换濡湿衣裳,先抢饭碗喂肚子。三大碗米饭一大钵黄芽白下去,碗筷还没有放下又饿了,便像豺狗一样出外觅食。
镇上街角处一小饭铺,里面摆不下一张饭桌。我们在湿漉漉的麻石台阶上放下屁股,摆上青椒炒肉,溜猪肝、米饭等。倒上一碗苦栗子酒,端起一饮而尽,劣酒烧喉,长气嘘叹,那过去的1970年不提也罢。待冻木的嘴皮子活泛了起来后,更饮一碗且吼一声:“1971,新年好运。”
斯沫的面皮由乌青转换成了血红,酷似当代的政治光谱。他说你猜猜,今年元旦的两报一刊文章为什么不叫“元旦社论”而叫“元旦献辞”。我说这有区别吗?斯沫那双豆豆眼立刻变得深邃起来,“有,这可能是个政局变化的信号。”一语中谶,1971年的9月13日突发林彪事件,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以此为标志,进入了困兽犹斗的时代。
摸摸肚皮不再发瘪的时候,时光就变得美妙起来。两人信步而行。小镇丁字形,一条街奇短,街头放个屁,街尾就能闻到臭味。现聚集着1000多修堤的民工,那股子臭烘烘的人气不让800年前的晒袍水寨,愣是直冲天际,把个风雪雨雾停歇了下去。
斯沫这小子爱投个缘,但听有说长沙话的就去攀谈,一攀谈就成了熟人,他神采奕奕地向我挥挥手,转身又去了小饭铺。这小子,为过饱瘾不要命了。
我顾自踱步。小街弯弯曲曲临水而建,麻石街斑驳凹凸,木板屋陈旧颓危,燕子瓦灰黑。湖风穿街而过,带来湿漉漉的鱼虾腥味。细细吸纳中,还有800年幽幽渗出的悍野血性。
突然身后脚步咚咚,斯沫飞奔而来,满脸涨红,气喘吁吁地喊道:“快,快,他们在那里。”
他们是谁?就是去年端午行抢的那几个杂种。好,一年多寻仇而不得报,今番莫非天助。我扯腿就往饭铺里奔,那里的麻石台阶上一线坐起,都是些知青醉意醺醺地在吆五喝六,我眼睛梭了一圈就问斯沫,你是不是缺油得了夜盲症?旁边有人搭讪说,刚刚有两个知青离开。斯沫恨恨地说,我怎么会看错?把他们烧成灰都认得出。我说走,去三中会会他们。
小镇尽头是塞阳运河,水枯见底抬脚可过,河那边的高坡上光亮冲天人声鼎沸。迤逦过去是沅江县三中的大操坪,那里扯着一块大幕布,风鼓如帆,时而凸出又凹进,幕布里的人物景象扭曲变形亦真亦幻。现在正在放映电影“战友”,是中国志愿军打美国鬼子的故事。
幕布前后满操场,人脑壳挤密捱密。呼声此起彼伏:“讲说啰!”“讲说啰!”沅江农民看不懂电影,要放映员作解说。
银幕里一人端枪扫射。喇叭声音传出:“咯是志愿军拿哒机关枪打美国鬼子,把那美国鬼子打得跟贼牯子一样。”操坪里啧啧声起。
银幕里一人卧床,一人喂水。喇叭声再传出“志愿军战士姚志刚受伤哒,咯是朝鲜阿妈妮喂水把他呷。”人群中又起嘈杂声:“讲说啰!”“讲说啰!”喇叭声耐心解释:“阿妈妮是朝鲜话,就是妈妈的细姐,爸爸的老妹。”人群中有人高喊:“莫讲朝鲜话啰,讲中国话啰。”喇叭声不耐烦了,“中国话你未必听得懂,晓得‘老大娘’是么子意思啵?”另有人高叫起来,“莫扯散方啰,作古正经讲说啰!”
我和斯沫人群中挤来挤去,到了放映机面前再也挤不动了。借光茫然望去,都是黑乎乎的后脑壳,看得清是谁?近旁此时传来一群益阳口音,他们对着前面一排人中指指点点,“就是这两个沙码子”。
看架势,今天晚上不单是我们,还有人想打架。用眼四下里溜了一圈,糟糕,我们不意陷入到一群益阳知青当中了。我扯动斯沫窃声细语道“快走”。不料斯沫反问道:“长沙知识青年挨打,未必我们不管吗?”好小子,老乡情义重于天,有种,我立即上紧全身发条,进入临战待机状态。
说话间有土块向前掷去,前排那两人站起来高声大叫“捣你屋里娘呢!这一站有好蠢,马上成了靶子,几个石块对准狠狠地砸了过去。我近旁看得真切,一人正举着一块拳头大的鹅卵石,我当即一记左勾拳,打得那颗人头往后一仰,捂住下颚瘫地找牙。那旁斯沫大声一吼:“老子们就是沙码子,打死你们咯群益阳鳖。”然后舞起拳脚开打。知识青年搞武斗不是外行,“文功武卫”时练过身手的。
全场大乱,喇叭里喊出了:“同志们,咯里有群长沙水老倌打架,电影放不下去哒。”他*的,抽什么胡说。愤怒的我一土砖对着放映员兜头盖脑砸下。
全场更乱,场上有喊“是长沙的都站出来,打死益阳鳖。”但是农大哥们显然听信了喇叭声的误导,更多的喊声是把长沙水老倌抓起去。放映员和几个公社干部模样的人上来摁住我,四处的拳脚向我,情况万分危急。
正在慌乱之际,两个黑乎乎的身影跳将进来拳打脚踢,我拼命争扎得脱,还要返身冲进去厮杀。却被死死堵住并往外推,急促的话音是“快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