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老倌
一.田老倌其人
沅江发源于贵州都匀县云雾山,一千公里水路到洞庭。沅江县原是洞庭湖中烟波浩淼的一方水面,勤劳勇敢的乡民们坚信人定胜天,发扬寓公精神建起蜿蜒长堤,圈成一个个十几或几十平方公里的垸子,以每年57.5平方公里的啃噬率围湖造田水中夺粮,创造人定胜天沧海桑田的壮举。留待现时国人悲吊那梦回久远的八百里洞庭,为生态环境高唱国歌。
田佬倌是万千勤劳乡民中的一个。那厮四十多岁蛮出老,原本周正的一张国字脸,就因皱眉眯眼耸鼻撅嘴等,变成了揉搓过的一块抹布。且喉咙里扯风箱,不停地咳嗽,咳得身子佝偻着,眼屎鼻涕脓痰一把把的揩在胸襟上,时间一长起了硬壳,太阳光照下晶莹眩目。孤寡一个,又是病壳子,作田赚的工分不饱肚,多施土法术治病祛邪,撮饭屑子打秋风聊补饥寒。
垸子里阡陌纵横整齐划一,状似棋盘;长堤上农户建屋,屋挨屋沿着堤势一字排列,形如长蛇。湖区一坦平原无遮拦,大风起兮肆无忌弹暴虐恣睢,那雨不是从天落下,却由狂风挟裹横扫过来,直叫那长蛇扭曲挣扎于呼啸之中,多少茅舍被卷起四散,风中飘零雨里哭泣。风势雨劲最威猛的要属堤坡头风口处,在此建屋莫若是找死,我是后来才知道的,湖区农民自懂事起就知道,而田佬倌的屋就趴在那里。他不是脑壳浸水,而是乡村的丛林法则使然,弱者别无选择,只能认命。那是一间仅能容身的睡房加灶屋,矮塌塌的像个的蘑菇,歪长斜出。
田老倌一天早起,发现他屋前的上风口处动起土来,那里要盖一间知青屋。田老倌哪里肯信咸鱼翻身,于是天天做死地掐大腿肉,每每地痛得呲牙咧嘴骂娘不止。直待看到那知青屋赫然伫立,把那蘑菇屋严严实实掩在其后,有了遮风避雨的真实感受时,那厮才找到了确信。
田佬倌常怀感恩之心到知青屋,老鼠一样的来去悄无声息,瞅个冷子便摸一两张废纸卷烟抽。那时我等五个知青热闹非常,何曾留意过他的存在。等到同学们都兔也似的蹿回城后,孤单的我才开始和他有了话讲。
那年月时兴忆苦思甜,我向田老倌访贫问苦,那厮便说,人人都说黄连苦,我比黄连苦三分哩!
我说田老倌你讲具体点,那厮就说,我咯一世受人欺还犹自可,连鸡在路上碰到我都不让路,还敢啄我哩!
我说田老倌你讲正经点,那厮则说,要诉起苦来呀,那真正是诉不完的苦;远的不讲,就从解放后讲起。
我说田老倌你莫打乱讲,那厮颈上青筋一暴,发起犟来不信劝,就是要打乱讲。思甜,就说搭帮有了知青屋,保住了他的茅屋子不再被风刮跑;忆苦,便说我咯一世人就是命苦哩,养过堂客带过女,都跟人跑了,最后还是孤寡一个人。
湖滨至今流传的一句民谣:“民国卅二年,立冬起狼烟”。说的是1943年11月后中日军队开打,是役血火交融,“沅水浮尸蔽江”,史称“常德大会战”。当年参战的有国民革命军陆军第74军,其军长张灵甫八面威风,麾下一青年上尉军官风流倜傥,此公在洞庭湖滨的安乡县驻扎时,迅速攻占了一个小学女教师的芳心,英雄美女、抗战良缘,一时传成佳话。常德会战结束后,上尉跟随张军长转战而去,留下女教师独守空房,为伊消得人憔悴。
打完抗战打内战,张军长战死山东孟良崮,上尉在解放军的战俘营里给女教师寄信一封,此后便音讯杳无。再后来全国解放,安乡县翻天覆地大变化,彼时佳话变成此时恶名,抗战良缘酿成厄运缘由,女教师被校方扫地出门。一民兵营长英雄本色不让,革命激情高涨,一边揪着女教师的头发拽着走,一边忿然宣告:“反革命连长困得的,老子革命营长未必就困不得”,是夜风雨交加,天亮后女教师消遁。
还是一个风雨交加的冬夜,田老倌的家门被敲开,本村的贫农小组长宣老倌进得屋内,告之本人有一远房亲戚,来此暂借几日,说话间一憔悴女子近身凄然跪倒。田老倌见状竟如老鼠受惊,簌簌发抖,言之眼下到处在抓逃亡的地主分子,出了事担待不起。宣老倌不等话完,一袋大米扑地甩下,尘埃扬起,盖住了田老倌满脸的菜色,噎住了后面的言语。
第二天,宣老倌逢人便说田老倌娶堂客了。
第三天,田老倌找宣老倌扯是非,说是那堂客夜里不准他上床,他要来蛮的,那堂客就举起剪刀寻死觅活,宣老倌听后王顾左右而言其他。
再过七八个月,那堂客生下一个妹崽,田老倌再找宣老倌扯麻纱,说是他从未上过那堂客的床,那个妹崽不是他的。宣老倌依旧王顾左右而言其他,田老倌只好认命。
日子过得飞快,合作化、人民公社等,眨眼工夫七、八年过去,宣老倌变成了生产队的队长。
一天早上,宣老倌被急匆匆赶来的田老倌扯住了衣襟,说是堂客三天冒看见人,只怕是跑了。宣老倌甩不脱只好实言相告,原来是那个十年杳无音讯的上尉军官突然来信了,现在新疆军垦农场就业。田老倌的堂客、原来的那位女教师听到信后魂飞塞外,立马万里寻夫去也。
田老倌气急败坏,死活问宣老倌要人。宣老倌提起一箩筐芋头往地上一跺,田老倌的气焰立刻下挫,只是细声问道那个妹崽如何办。宣老倌说那是孽债,不是上尉军官的,如何带往新疆去得?田老倌悻悻然只得认命。
接着苦日子来了,一箩筐芋头在大饥荒中,没有救下田老倌的老爹的命,倒是保住了那个妹崽。往后长大出落成了美人胚子,再五、六年过后学她娘的坏样,跟着一个小木匠跑了。田老倌无奈还只得认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