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第二天,天放晴了。大队在生产队召开现场批斗会。
队屋里禾坪正中放着一张八仙桌,整齐一排坐着的,有大队支书刘满汉,还有各式各样的队干部。干部的装束一色的黑呢子帽、蓝卡其布中山装、上衣兜里露出钢笔和牙刷,钢笔显示有文化,牙刷表示文明。而蹲着或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的是“泥脚杆子”社员们,则是一律头扎罗布巾,着黑土布对襟衫。青壮劳力都下田做功夫去了,参加大会的是老弱病残、堂客嫂子、伢婆细崽,还有小学校的教师和学生们。细崽子们在禾坪里穿来跑去,赖地打滚。穿着的衣裤是化肥袋子改做的,“日本制造”、“尿素”的字样在前胸、后背上明晰可见。
人声嘈杂。大队会计张四转嘴咬着洋铁皮子连叫地叫:“开会哒!开会哒!”嘈杂声依旧。再连喊几声,嘈杂声低了一点。
张四转爬到八仙桌上,整整呢帽子,抻抻卡其布衣裳,憋足精气神,语调抑扬顿挫:“首先,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众人嚼着话尾巴念:“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张四转接着又是一句:“敬祝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众声又嚼着话尾巴念:“身体健康!永远健康!”
稍顿一下,语调徒然尖利起来:“把刘少奇、王光美举起来!”话音刚落,两个稻草人举了起来,白纸黑字,一个上写“大叛徒刘少奇”,一个是“臭老婆王光美”。
“现在是大批判开路!”张四转情绪高涨,左手执铁皮子话筒,右手直指稻草人。“刘少奇,你咯个坏家伙;王光美,你咯个臭老婆。搞么子‘三自一包’、‘资本主义狗尾巴’,只想让我们贫下中农再呷二道苦,再受二遍罪,把我们推到万恶的旧社会。”呸!呸!呸!
张四转越讲越气越不解恨,干脆跳下八仙桌,一脚踢翻稻草人,连踩地踩,边踩边吼:“踩死你!踩死你!叫你一世翻不得身!”旁边的学生在老师们鼓动下起哄:“踩死哒!踩死哒!”会场气氛出现高潮,嘈声大作。
张四转又爬到八仙桌上,“莫吵!莫吵!大批判开路搞完哒,要开现场批斗会了。”他胸脯挺起,气一提起,猛然一叫:“我们要愤怒批判破坏春耕生产的、不可教育好的知识青年典型。”他脖颈上青筋暴突,音调因拔得过高而撕裂,“押上来”。再又跳下来,目光直冲禾坪边上的队屋,我就关在了那里。
我双手绑着被带到会场。禾坪里或站着或蹲着或坐着的、还有穿来跑去的自然让开一条路,大大细细的眼睛鼓起望着我。我像是体育课的跳高训练一样,目测一下距离,深吸一口气,骤然起动、加速,纵身一个起跳,身子就到了八仙桌上,稳住摇晃,桀然站立。会场上连声喳喳,这是在可怜我,还是在欣赏我?
八仙桌下的张四转起高腔:“邓伢子,你当着贫下中农坦白你的罪行。”
八仙桌上的我斜下瞟着他。“手绑起,怎么作得检讨。”
张四转挺直颈高叫:“你还不老实!”会场气氛徒地紧张起来。
这时传来了刘满汉悠悠地话音:“松开他罗,毛主席讲的,要优待俘虏嘛。”
手松开了。我揉了揉麻辣火烧的手,首先大声地领读起来:“首先,让我们革命的知识青年和贫下中农一道,怀着无比崇敬的心情,敬祝我们最最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最最亲密的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这句话念起来藏着心计,当弱者念动这句套话时,强者的霸气就要收敛,变得同弱者一样的卑微起来。毫无疑问,领读者与嚼话尾巴的众人相比,就显得更接近太阳的光辉。
我对着检讨书,稳住腔调再大声朗读:“毛主席教导我们说: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各地的同志应该欢迎他们去。”这是在念最高指示,由不得哪个撒野的,批判者和被批判者的界限在这时就模糊起来,都是一样的觉悟和无比的虔诚。
往下的声音就像念经:“昨天,我犯了一个大错误。我看见我的屋被队上做了牛屋,我的床铺、锅子、灯都被偷走了,心想这是生产队不欢迎我们知识青年来农村。想起气愤,便把牛叉跑了,还把喂牛的草烧了,这是最要不得的,我不该对牛发气。”
张四转横扯竖拉乱搅合:“好你个邓伢子,简直是目中无人,只讲不要对牛发气,那对刘支书呢?对我们贫下中农呢?你老实坦白。”
“我是目中无人,所以只对畜牲发气,不对人发气!”我的声音高了起来。
张四转大张起嘴巴还要讲什么,刘满汉一个威严的手势,把他的嘴巴贴住了。
然后是生产队长谭宣爹发言批判。开口就是那句老话:“邓伢子,讲起来我们都是几个长沙南门口的”,接着又是几句说过的话:“邓伢子,你们青年知识冒得知识哩,不晓得牛是作田人的命哩。”说着说着就只有了叹气声。我带着哭腔说:“我晓得错在那里了。”
连连阴雨终于放晴了。太阳把地面浸润的水汽蒸发上来,开会的众人懒洋洋的耷拉着脑壳。我站在八仙桌上忽悠忽悠一阵阵犯困。
最后轮到大队支书刘满汉了。首先是敬祝词,然后是毛主席语录。神采奕奕,底气十足。洋铁皮子话筒舞龙似的摆动。
“邓伢子咯个知识青年,阿!一贯就不老实,刚关起的时候喊他出来受教育,他不动不挪还唱戏文,么子‘狱警传,似狼嚎’。哼!老子就冒饭把他呷。还只饿得一餐,他就嗑头作揖,放肆求叔叔伯伯,搞碗饭呷罗!”
全场一阵笑声。刘满汉得意起来,运足一口气,涨起青筋,从洋铁皮子话筒里射出来的唾沫星子光点般飞溅。“无产阶级专政你怕不怕,阿?贫下中农霸蛮你怕不怕,阿?不怕就冒饭呷饿死你,捆起来吊死你。你把牛叉伤哒下不得田,老子就要你做牛下田背犁。”
在乡间,凡是大队以上的干部、直至公社、区县的领导作报告,那些“嗯”、“阿”之类的语助词断不可少,以示威严和不可拂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