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终于到洞庭湖了,浩浩淼淼,汪洋之中一条船,犹如苇叶飘浮。风大浪涌,拍打船舷激起浪花浇头盖脑,一下把人推倒在船板上,船偏像要侧翻,人就只向船外湖里滚。我们自打娘肚子里出来后何曾见过这般阵仗,全都龟缩在舱里瑟瑟发抖。尹老倌死死把住舵,扯着喉咙喊我们起动,我们死活不动。
前面露出一块湖州,靠船下锚。死里逃生使我变得如此敬畏,双手直望胸前划十字,心中默念各方神圣法号封尊——耶稣圣母玛利亚,穆罕默德大先知,释迦摩尼如来佛、大慈大悲观世音,齐天大圣孙悟空、龙王水怪蚌壳精,……。
健生却是彻底的唯物主义,他像个虾公直起蹦来蹦去,最恶毒的诅咒天和地,无所畏惧地叫骂一切“把我们害的这样惨的人。”
庆宝目光竣冷,齿缝间寒气渗出:“如至今有么子救世主,作天问只有鬼搭白,眼前要紧的是干点正经事,赶快把船舱里的积水舀出去。”
尹老倌检查清点挂蓬扯索浆叶子,一切停当之后就放狠话:“还有十几里水路出洞庭湖,哪个偷懒耍干的,断子绝孙,死了冒人埋。”说完就喊起锚出航。
往下开始顺利,尹老倌把舵,调教我们如何扯蓬如何划浆如何走“八面风”。得闲时尹老倌把我喊到一边,他手戳喉咙说是一句话哽起有两天哒,再不吐出来就会闭死,“邓伢子,你的命大牛皮也吹得大哩。”
原来队上派他帮知青到汔湖打柴,他成份大不敢打反口,只求再派一个会驾船的劳力相帮。宣爹讲不碍事,“这帮青年知识都是驾船的里手,邓伢子亲口讲的,他们时常地在长沙的么子湖里驾船。”话到这里我不禁仰天长啸,像哭又像笑。不错,我是讲过在长沙的湖里驾过船,但那是什么湖——烈士公园人工湖;这是什么湖——八百里洞庭湖;那是什么船,这是什么船。真是鸡同鸭讲,谁搞得懂谁。
船进入汔湖芦苇场,泊在红旗主港歇夜。半夜里我拿出一台红灯牌七管半导体收音机,音量尽量拨低,波段转到“短波Ⅱ”,越是啸叫干扰声大的位置,就越发耐心细细地转动旋钮。一种旋律清晰起来,那是苏联国歌“伟大的俄罗斯”。我压低声说有了,庆宝和健生马上扯过耳朵贴上。
“莫斯科广播电台、莫斯科广播电台,亲爱的听众,下面请欣赏芭蕾舞剧“天鹅湖”中的一段音乐:‘四只小天鹅’。”轻快活泼的双簧管重奏与清丽跳跃的长笛独奏相映成趣,小提琴柔美光滑的音色和竖琴的颤音适配天成,甜美圆润、舒缓明快,流光溢彩、绚烂华丽。我热泪盈眶,那湖风的凛洌、激浪的暴戾,还有冷浸中的颤栗等,都在虚幻的幸福中缓缓消解。
五
芦苇场是洞庭湖中的湿地,方圆十几平方公里。原本是广袤的野生芦苇荡,原生态下各类物种繁衍生息的天堂,而今在人类的横征暴掠过后已成废墟。现在我们站在这片荒原上,远望天低云重枯黄肃杀,近看灰褐色的土地板结砖裂,破苇叶碎芦杆一片狼藉,细看密密麻麻的芦苇茬上一律残留着刀锋斜劈的伤痕,这是一场大屠戮过后的凄绝。风萧萧兮,残存的苇叶犹如纸钱漫天纷飞,祭奠末世亡灵;孓遗的芦苇颤抖摇曳,泣诉生死情殇。
开始收芦柴了,我们耙着烂芦杆碎苇叶,拢成堆后麻索一捆,扁担一插,挑到泊船处归总。芦苇茬竹签般尖锐,芦杆苇叶刀片样锋利,戳穿鞋子划破衣裤,手上腿上乃至脸上伤痕累累,皮开肉绽。他*的,这哪是打柴,分明就是受刑。
尹老倌忧心忡忡:“你们一天收了这么点子芦柴,坟堆子都做不得几个,咯要好多天才装得满一条船。”我怒吼起来,“老子们不干了,明天回去。”
尹老倌旁顾一下左右的神色,晓得劝是没有用了。连抽几袋烟后,把我喊到一旁咬耳朵,最后一句“邓伢子,做不做是你的路,只莫把我拖进去。”我半点犹豫都没有,转身就喊:“弟兄们,我们开船,回去。”
月黑风高,我们撑船潜行。不知走了多久,只听见尹老倌悄声一句:“到了”。下锚停船。爬上堤坡,一座山样的柴垛突兀在跟前,全是上好的芦材。原来这里的柴垛连绵数里,都由船运公司的船队装运到造纸厂去,现在冬干水浅,船队再也不会进来了,在此独留下一座柴垛却是为何?
“你被遗忘了,你将在这里腐烂下去”——这是对守望孤独的解读,还是占卜命运的凶谶恶咒?阴冷的气息像蛇一样近旁游走,我受惊吓,遍体伤痕烧灼起来,“红卫兵战友们,我们要连夜装船,趁黑冲出芦苇场。”
一顿慌乱的忙碌过了两更天,船上啪啪满满足有一人多高了。尹老倌连连叫打住,“够了够了,装多了拖不动。”他把现场捡拾干净,又在船上严严实实地盖上厚厚的散碎柴茅,一切停当之后就讲快走快走。
东方露出鱼肚白,我们船行到芦苇场的出口处。这里有个土堰,土堰内外的水位落差有几米。现在是船头搁在土堰上,船身过不去。按照惯例,要等到天大亮之后,在这里卸下船上的芦柴接受检查,再将空船拖过土堰,然后装船走人。很显然,我们按惯例就死定了。
尹老倌咬牙切齿对着我,“一锄头也是犯土煞,两锄头也是犯土煞,邓伢子,你要何事挖?”我咬牙切齿回应着,“要挖就一顿乱挖。”
我们抄窝锹挖土堰,阻碍船身的泥巴一点点掏空。脚下渐渐有了水流下泄,船身借着下泄的推力,看着看着有了动静。事不宜迟,说走就走。我跳船头,庆宝、健生和尹老倌跳船尾,四把撑篙,一齐发力。船头开始望上翘起,待到船身磨过土堰,船头猛地往下一栽,“轰”的一声巨响,整条船跌落下水港道,犹如脱网之鱼只往前蹿。
我站船头把正方向。眼看船头斜刺冲去,叫声不好就奋力插下撑篙。说时迟那时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把我提溜起来,往空中划一道漂亮的抛物线,倏地一下甩到堤坡上。犹如钓上岸的一条鱼,我蹦哒几下便瘫倒翻白。
好险。我要是被甩到了港子里,磕碰上那条几千斤的猪婆船,立马就会变成一条死黄鳝;搭帮堤坡有高度,若不然我重重摔下,只怕也是鲤鱼扳籽肠开肚破。此次汔湖行两番逢凶化吉。若无天助,何有如此之大幸,我心释然继而欣然。
船冲出一箭之地后,庆宝、健生才发现不见了我。回头找到我时满怀狐疑,勘验现场、查询证供,甚至问到了我中学时的撑杆纪录,比福尔摩斯还福尔摩斯,最后认定我是在编故事。呜呼哀哉,但此处不是说话之地,快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