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野牛—一个“他不亏我我亏他”的农民兄弟
野牛的大名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这实在不能怪我“贵人健忘”。那么多年那么多人,我就从来没听人正正式式叫过一次他的名字。野牛确实有蛮“野”。都是有4个崽女的人了,一爿屁股还成天打在外面,自然很刺眼。你讲他他还尽是理由。野牛的老婆长得很难看。野牛不光不会有戴绿帽子的问题,而且说不定那天他会突然对你来这么一句:“送把你去×,真的,你×不?”有一次他真就这样对我说的,搞得我十分的难堪。
但是,野牛是一个好人。
大刘家我认识的第一个人就是野牛。下放头一天,我们十几个知青从公社分去大队,大队派了十几个社员去公社接我们的行李。野牛背的行李刚巧是我那个很结实的帆布电工袋。当晚记工分时,便有人讲野牛做事“太乖巧”——就背了一个小小的袋子。野牛说,“一个小袋子是不错,但是你们晓得有好重不?几十斤!”谁都认为他在讲鬼话。野牛就要我本人出来作证。我说,是有30多斤,里面有一副大哑铃。大家都想象不出哑铃是什么东西。野牛得意的叫道:“就是两坨死铁!”
野牛在大跃进的时候到株洲玻璃厂当过几年工人,过苦日子那年自愿回了乡。所以,野牛会讲几句走了样的长沙话,还知道长沙有一种特好吃的东西叫做“香干子”。香干子究竟怎么个好吃法,他在出工时津津有味的跟乡亲们描述过不知多少次。他一本正经的对我说,其他都不想,就想再吃一次长沙的香干子。有年年底我要回长沙过年的时候,他特事对我说,能不能帮他带几片香干子来。那年月什么东西都要票,想弄几片香干子还真不容易。我记得还是设法弄到了二十来片。年后回到大刘家,民兵营长、大队会计、贫协主任什么的都去我那里坐,一点香干子禁不得几下送,等到想起野牛早就没有了。我真不晓得要怎样哄野牛才好。野牛竟一次也没问过。又是一年过去,我又要回长沙了。野牛才若无其事的又说,能不能帮他带点香干子来,两片也可以。我支支吾吾的算是答应了他。但是这一次仍然没有他的份。他也仍然问都不问,似乎他并不喜爱香干子而只是无聊才跟我说着玩儿的。我无法将我的失信于他归咎于当时的物资匮乏。我必须老老实实承认,根本原因还是野牛太无足轻重了。尽管他跟我很谈得来。
野牛长一头黄毛,一看就是严重营养不良。其实,那个年代的农村哪有一个谈得上什么营养,但是上千人的大刘家,只有野牛的黄毛打眼,而且永远是一个乱糟糟的鸡窝。某天中午歇气的时候,我挑一担水桶去井边打水,远远的就看见野牛端坐在国权家屋檐下,让手持剃刀的国权给自己刨光头。我好生奇怪:这家伙怎么就想清楚不要那头黄毛了?挑着水从井边折回来的时候,正好碰上野牛剃完头走过来,我忍不住问他一句,“还是光头好看些啵?”他看也不看我,丢过来一句话——“今天晚上大队里要玩猴子把戏咧!”我没听明白,肩上挑着水也懒得再问。这天晚上,大队果真在大刘家祠堂里开“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批斗会。站台上挨斗的一共三个人,光脑壳的野牛就在其中,另外两个后生都是西式头。台上是大队干部在批他们三个人半夜12点钟一人一担谷子跑到梅田矿务局去卖黑市,台下却有人站我身边不停的在说,“野牛怎么是光脑壳咧?野牛怎么是光脑壳咧?一点都不像了!”忽然开始喊口号了,台上的民兵闻声动手,但见两个西式头被人揪住头发将其面孔照准台下的人群,野牛却被人将脑壳使劲的往下摁。因为没有头发可揪,野牛总算“保住了面子”。第二天出工的时候,有人说野牛好狡猾,先不先就把一头黄毛剃个光。野牛回道:“你晓得个卵,脑壳被他们那样的按下去人还吃亏些,到现在颈根还痛!”
野牛长得不难看,野牛的老婆难看,但她年年的猪都养得好却是村子里出了名的。那年月能有几户人家像她一样养得出三四百斤重的猪来呢?记得有一年的腊月二十五(离当地杀年猪的日子还有两天),夜深时分我跑去野牛家想跟他预订些猪肉好带回长沙年。那么多年了,我这才是第一次去到野牛家里。我没有料到他的家里竟会那样的一贫如洗。野牛和他的3个崽伢子挤在一床破败不堪的棉絮里接待了我这个夜访者。我说你家养了一头几百斤重的大肥猪,能不能卖个一二十斤给我?不待野牛开口,他那10岁的大崽抢先说道:我们屋里自家还不晓得有冒得二十斤!再问,这才弄明白,原来这头大肥猪早已像过去“卖青苗”一样从年初借钱捉猪崽开始就一点点在预卖,卖到如今年关当然实际上已经所剩无几了。既然如此,我便不再开口。野牛却像欠了我什么似的,一连说了好多句“实在是对不起”。到二十七杀年猪那天,野牛满村子找我要我中午去他家吃“杀猪饭”。我因为早已有人请了便谢了他的好意。谁知他转背就从他屋里砍了斤把里脊肉来送我,还直说没有答应卖肉给我实在是对不起。
现在,写到此处,我已是心里酸酸的眼里润润的了。“实在是对不起”这句话,本该归我来向野牛说才对的呀! 现时,我就是让人给他补送去一万片香干子,也无济于事了。
野牛若还健在,应该是快70岁的人了。不晓得他几个崽女争不争气,老两口后来也过了几天好日子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