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颈上那栋“洋茅屋”
(4)
春耕时节到洞庭湖中的荒洲上打湖草下田,是当年在化肥供应紧张的情况下,鹅湖一带解决早稻肥料不足的重要途径。虽然各级革委会为了防止血吸虫病漫延而明令禁止这一作法,但社员们都不希望因为种“卫生田”而减产饿饭,所以禁归禁,打归打,公社大队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只有县里安排船只在湖里巡查。
下放第二年就尝试过滋味的傅平知道打湖草是个苦差事。社员们对感染血吸虫似乎不太在意,但四五个劳力用三五天时间到百里水路以外的荒洲野地砍一梆子青草回来,又是摇桨背纤,又是翻堤拖船,的确不是件轻松活。所以原则上都是各家各户的劳动力轮番干。
傅平成家后也成了独立门户的主劳力,虽然队上考虑春耕期间要修整农具没安排他下湖。但傅平一是不想处处吃照顾,二是想从湖洲上弄几捆芦柴回来围菜园,于是决定去打一趟湖草。熊安完全赞同傅平的想法,还从朋友那里为他弄回了一双防护袜。
一个晨曦初露的黎明,傅平带着熊安的叮咛和牵挂上了船。和他这一轮下湖的有牛劲十足的正哥、壮小伙明阳、老实巴交的后生杨富,还有年过花甲的富农分子三老倌,傅平听说他是鹅颈上驾船打草的第一高手。
打湖草一般都是将两条船扎绑在一起,好处是既能多载又有利于抵抗风浪。人们把这样绑在一起运草的船叫做草梆子。傅平队上的草梆子没有帆蓬,更没有安装动力,就靠四把木槳驱动。好在船到资江之后是顺流向北,三老倌在后艄把舵并兼当火夫做饭,傅平和其他三人划槳,日落时分便到了名叫蛇口子的湖汊之中。
泊好船后,三老倌煮饭,其余四人上岸在荒无人迹的湖洲上走了一两里路选好草场,然后回船吃晚饭。饭后,五个男人便象晒淡干鱼一样窝进斗舱,按照白天的约定,由傅平跟大家讲水泊梁山的好汉……
第二天,东方水天相连的地方刚泛起一抹鱼肚白,三老倌就已经做好早饭。大家被叫醒后,一个个蹲在船舷边掬几捧湖水漱了口洗了脸,狼呑虎咽吃过饭,卷支喇叭筒叼着,就扛着草刀和挑绳扁担上洲砍草了。
打湖草是一门技术活。长柄草刀夹在右腋下,前弓后箭站稳“桩子”,双手紧握刀柄从右向左贴着地面横扫过去,只要刀刃锋利、用劲得法,一排排青草便会沿着刀路呈弧线倒下。砍倒一排,前进一步,待砍下一片之后,要用砍下的青草绕成酒杯粗细、长约三尺的“繇子”将草捆成小梱,到收工时再几梱一头,用挑绳锁紧一担担挑上船。
三老倌洗完碗也赶来砍草,傅平伸手向他要了一撮烟丝卷成喇叭筒,边抽边观摩这位高手的砍草动作。只见那身躯已经佝偻的老头,砍起草来就象舞太极剑一样,看似慢条斯理,实则虎虎生风,刀随腰动,草随刀倒,就象风吹书页一般。傅平立马称其为师,殊不知却把他惊吓得瞠目结舌,直到大家一同激他,他才回过神来对傅平和杨富手把手地教了一番,二人再单独操刀时都觉得轻快多了。
阳春三月,洞庭湖的天气说变就变,分明中午还艳阳高照,南风徐徐,可到了半下午便风向逆转,层层叠叠的乌云从北靣向湖洲俯冲过来。大家急忙收刀捆草,一担一担起着小跑往船边运,但雨还是在他们运最后一拔时倾盆而下,将他们淋成了落汤鸡。好在只是一场过路雨,不一会便雨收云散,西边的落日还在湖面上空画出了一道彩虹。
夜幕降临以后,半里路以外的湖汊口突然出现的一排灯光让正哥和明阳大惊失色,他们说:“那肯定是县里查禁草梆子的巡逻船,他们是发现了我们的梆子,在那里等着扣船抓人。我们这回绝对跑不脱了!”三老倌更是吓得浑身哆嗦,一直“该死、该死”地嗫嚅不已。傅平蹩了一阵眉头,脱掉刚换上的干衣服,重新将湿衣湿裤和湿透的防护袜穿上,一把拉起明阳,要他也换上湿衣一同去巡逻船上“自首”。大家都说那是送肉上砧板。傅平说:“巡逻船在汊口上守株待兔,我们插翅难飞,只有老老实实主动认错,说不定还有绝处逢生的希望。”他还交代阳明记住两条:一要讲自已是知青,二要尽量不开口,并且只许哭,不许笑。
明阳跟着傅平到湖汊口走一遭回到船上后,又是拍手又是笑,笑出了好多眼泪水才把经过说明白。原来那是地区的巡逻艇,比县里巡逻的机帆船大得多。傅平找到巡逻艇上最大的领导作检讨,说这回是自己霸蛮邀几个知青一同到洞庭湖的大风大浪中来经风雨、见世面的。还说以为穿了防护袜就碰不到钉螺,染不到血吸虫。冒想到那位讲北方话的领导听说打草的是下放知青,又看到傅平和明阳浑身透湿,不停地打喷涕,态度就不同了,向他们说了一些防治血吸虫的道理,严厉交代以后不准再来打草,就催他们快回去换衣服。傅平回头问他,已经打好的草是抛到湖里还是运回去。冒想到那位领导说抛到湖里影响不好,要他们赶快运走,还交代明天可能有风暴,一定要注意安全……
等明阳断断续续讲完后,傅平说自己在县里看见那位领导戴着高帽子游过街,当时是县委第二号走资派。他是南下干部,很可能现在调到地区管血防去了。正哥和杨富听得不会抓人扣船后,高兴得差点把舱蓬都掀掉了,三老倌则对着傅平又是作揖又是递烟丝,简直把他当成了救命菩萨。
第三天早上大家没有叫醒傅平,他是被舱顶的响动惊醒的。当他爬出斗舱后,发现头顶乌云滚滚,天边光亮耀眼,大家正在忙着挑草装船。明阳大声告诉他巡逻艇已经开走了。傅平连忙操起挑绳扁担要上岸运草,站在船舷上码草的三老倌却叫他去煮早饭。草装完后,还不足一梆子。由于看天气果真会来风暴,而且担心巡逻艇杀回马枪,大家匆匆吃过早饭就急急忙忙启锚摇槳往回赶。
草梆子进入湖面后,北风越刮越猛,乌云越压越低。四个槳手扑下身子拚着命划,三老倌站在后艄谨慎把舵,让船头钉着浪顺风逆水而上。中午时分草梆子终于出了洞庭湖,进了湘江河道。可此时竟象发生了日全食一般,船尾难见船头,不得不拢岸抛锚。当四个划槳的刚一上岸,黑压压的乌云就被几道刺目的蛇形闪电劈开,瓢泼大雨裹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劈头盖脸而来,大家七手八脚将锚挖在河墈上,又启下浆桩寻个结实地方钉下去,再将缆绳穿过船头环系牢在槳桩上……
当其他四人都脱去粘在身上的湿衣服钻进斗舱时,唯独不见了傅平,正哥立马钻出船舱找人,殊不知傅平正昂头挺胸叉开脚站在船头上,迎着风,呛着雨在扯起喉咙唱歌。正哥以为他被风暴吓疯了,一把将他抱住拖进了斗舱。傅平见大家都向他投来惊恐的目光,才打着哈哈说,他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一部叫《海鹰》的电影,电影里的海军战士在军舰被打沉时,都站在甲板上高唱《国际歌》。他就是在学那些海军战士。傅平的话让三名公社社员和一个富农分子感到莫明其妙,都认为他肯定是吓出了神经病。
大概过了个多时辰,暴雨终于过去,天空开始明亮,但八百里洞庭被风暴掀发的浪涛却越来越猛。草梆子被接踵而来的浪头有节奏地一左一右地抛摔着,锚链和缆绳随着一张一驰。三老倌说锚链缆绳时刻都有被绷断裂的危险,只能人下水站在船与岸之间,用背顶着船梆起些缓冲作用。说完后,他就反撑着船弦下水,傅平和其余三人赶紧跳了下去……
都说春来一日水热三分,但被暴风雨肆虐过的河水却氷凉刺骨。五个人在水里尽管不断对抗着船的挤压,但仍然冻得瑟瑟发抖,加上一直无法做饭,那种饥寒交迫与担惊受怕的多重煎熬真让傅平刻骨铭心。直到天色再度变暗,夜幕开始降临,湖面的游浪才终成强弩之末,傅平他们这才挣扎着爬上船。
扎梆子的两条船当中只有稍大一条的斗舱盖有船篷,篷下仅有一爿长不过丈、宽约五尺、高仅三尺的空间。湖草一上船,斗舱便成了深藏在草垛中的一个洞穴,里面弥漫着湖草发酵所散发的霉味,再加上五个男人的汗酸口臭,人的嗅觉所遭受的折磨都达到了极至。但这种嗅觉痛苦毕竟抵不过全身的极度疲乏,五个人饿狼扑食般填满肚子后倒头便睡,直到太阳升起一丈多高才相继睁开眼睛。
不知老天是对经受了考验的傅平一伙给予奖赏,还是对遭受了磨难的他们给予施舍,反正在他们挖锚的附近,明明白白堆着一垛湖草和一小堆散芦柴。正哥说只怕是别的船超载卸下的;明阳说肯定是被巡逻船拦扣的;杨富说只怕是别人碰上风暴来不及装船的。傅平等大家说完后一本正经地说道:“你们统统猜错了,这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知道我们昨天战胜了风暴,特地派人在昨天晚上送来奖励我们的”。傅平说完向明阳使了个眼色,明阳会意后便一跃而起,大声喊道:冒错冒错!是毛主席奖给我们的,快点搬到船上去!
四名劳力背了一天的纤,满载的草梆子终日在太阳快下山的时候回到哑河闸口。他们留下三老倌守船,其余四人各挑一担芦柴先回家,要队上派劳力驳船运草。
傅平到家时,只见门窗都关着,但他刚放下肩上的芦柴,熊安就跟弹簧一样蹦了出来,扑上前搂住丈夫神秘兮兮地说了句悄悄话。傅平走进洋茅屋,发现窗帘背面贴着一条黄纸,上面有熊安写的“阿弥陀佛”四字。原来这两天发风暴,熊安一直在为丈夫的平安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