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月,三个同学家的真实故事合成的小说——
胎 记
街上成了人的河流。
汽车刺耳的喇叭声、单车清脆的铃声,伴着刚下班匆忙赶回家的人流,朝大街两头移动。
也是刚从工厂下班的李素兰,拎着一只黑色的新书包从处理品商店走出来,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面庞清瘦的她还不到三十岁,两只忧郁的大眼睛已失去了昔日动人的光彩,眼角也有了隐约可见的鱼尾纹,唯独体态窈窕、步履轻盈,两条修长的腿还保持了一些当年在平衡木上练就的弹力。一套家做的工作服很合体,使她在蓝与灰的海洋里跳脱出自己的文静韵致和绰约风姿。
不错,这个书包式样好,还是人造革做的。不知哪个马虎鬼在剪裁下料时漫不经心,在书包的盖子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刀痕,使它的价值一下子就打了九折——便宜了四角五分钱呢。就用节省的这点钱称半斤肉给帆帆吃,李素兰心里盘算,儿子今天由邻居顺便带去学校报名,过几天就是一年级的小学生了。帆帆是个聪明的孩子,才五岁时就认得不少字,会唱《我爱北京天安门》,甚至和巷子里一些大人一样,跟着广播学会了几句“样板戏”呢。他接过妈妈刚买回来的新书包,一定会调皮地模仿电影里李玉和的动作,奶声奶气地来上一句“谢谢妈!”……
嘎——,一辆汽车迎面驰来,紧急刹住,走在道旁的李素兰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你瞎了眼!找死啊!”一个梳着卷包头的年轻司机从驾驶室伸出脑壳,狠狠地朝她啐了一口。车身上一幅“坚决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横幅扬起,拂乱了她的短发。她呆了一下,定定神,匆匆横过马路。在人行道上,她从布包里拿出袖套,掸掉落在身上的尘土,刚才想象儿子娇憨稚态的那点慰藉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星城的八月底,正是秋老虎发威的时候,窄小的厨房像个闷热的蒸笼。婆婆正在准备晚饭,黑色的大襟衣浸透了涔涔的汗水,紧贴在她瘦骨嶙峋的背脊上。看见儿媳砍了肉回来,她一脸都是笑,细密的皱纹攒成了一朵细瓣的菊花。
“菜篮子里有葱,给帆帆蒸个香喷喷的猪油葱花肉饼。早先的老班子讲,发蒙的细伢子吃了葱肉饼,就愈发聪明些呢。”婆婆欢喜地吩咐儿媳。
李素兰也笑了,记起二十多年前,自己发蒙的时候,也吃了一个妈妈特地为她蒸的葱肉饼,此刻仿佛还齿颊余香。唉!做父母的心啊!
婆媳俩照常在厨房里忙碌,你一句我一句,省略了称谓问答着。
“帆帆呢?”
“在屋后背坪里玩,他报名回来不晓得几多高兴。刘鲲又是加班去了吧?”
婆婆记起了儿子。平素,除开加班加点的日子,他总是和媳妇一路回来的,两口子同在一个街办的小厂做事。
“嗯啰,厂里接了一批紧急焊接业务,别的人都说搞不下地,他一个人带着徒弟只怕要搞一通宵。”
想到自己的丈夫是一个拿得起放得下的能干角色,李素兰垂下眼睑,长长的睫毛遮住晶莹闪亮的眸子,略带苍白的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她麻利地洗净肉,先细细切成丝,再细细切成丁,风快地在砧板上剁起肉泥来。厨房里响起了欢快悦耳的节奏,仿佛为自由体操伴奏的琴声。
“是我的画片,还给我!”“偏不给你!”“抢犯,你是抢犯!呜——”后背坪里隐隐传来帆帆的哭喊。李素兰一听,就知道是自己的儿子又在和居委会主任的孙子——要武吵闹。她慌忙丢下菜刀,跑到后背坪里,要把受欺负的帆帆拉回家。小家伙不依,站在坪里不肯走,哭着推妈妈找要武的娭毑去告状,他有理嘛!要武比帆帆也大不了几岁,看见有大人出面,他一点都不怕,还故意扬起帆帆那张心爱的画片做鬼脸,嘴里不干不净:“小杂种,去告唦,只怕有路得咧!”
李素兰不愿意看见黄主任那张俨然的面孔,她的孙子专会欺负别的孩子,尤其是比他小的帆帆。也有自认为还体面的大人出头理论过,可黄主任从来舍不得责备宝贝孙子,反而说“一个巴掌拍得响的”?李素兰不想招惹没趣,更不想徒然受辱,她抱起儿子,答应给他买新画片、到公园坐飞机、到动物园看猴子……可小家伙还是哭,一路哭到家里。最后,李素兰想起了新买的书包,赶紧拿给儿子看。帆帆抽噎着接过新书包,一边用小脏手抹泪,倒把原本还算白净的小脸弄成了三花子。
“唉!老是受……”李素兰有一肚子的愤懑,她一扭头就瞥见婆婆正用浑浊的老眼打量帆帆,神情凄然,那可怜巴巴的样子好像在乞求孙儿的宽恕。李素兰的心一下子软了,把已到嘴边的牢骚话又咽回肚里。
“妈,还是煎肉饼吧,又快又省火。”婆婆默默地点点头,对媳妇的善解人意颇感宽慰。
炉子里蓝色的火苗在跳跃,油在热锅里吱吱地响。李素兰一边调着煎肉饼的葱花作料,一边问儿子报名的事:“帆帆,今天去学校报名,老师问你的话都答对了吗?”
“答对了,我都晓得。”小家伙很得意,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的。
“屋里有几个人哪个不晓得啰!毛主席万岁!中国共产党万岁!我也认得。还有几加几啦,我都算出来了。”帆帆喘了一口气,停止了连珠炮似的汇报。
满屋子都是煎肉饼的香味,帆帆馋得直缩鼻子。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什么,仰头问道:“妈妈,老师问我屋里是什么阶基,我讲是麻石阶基,对吗?”
仿佛晴天霹雳,李素兰一下子怔住了。儿子天真无邪的眼神在渴望妈妈的肯定,她只得点点头。
“那冒错哒!”帆帆有点想不通了。为什么那个管报名的女老师听到他的回答竟会笑得前仰后合?两条翘翘辫子像摇拨浪鼓。而且,为什么在座的其他大人也跟着她一起哄堂大笑呢?最后,女老师还要他回屋里问清楚,家里到底是什么阶基,明天再告诉她。当时,帆帆以为自己真的讲错了。现在,他有点生气了,怪那位翘辫子老师太霸蛮:“妈妈也讲冒错哒,就笑我!又冒到我屋里来过。”
显然,“阶级”二字对一个刚刚七岁的孩子来说太陌生了,被儿子错听为门前的“阶基”。李素兰的心一沉,手中的一根筷子掉在地上都不知道。
平素,她最怕什么填个人履历表、自报家门等等程序,现在,儿子刚要启蒙,就得回答出身这个鬼问题了!她感到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出不得气,心一阵阵紧缩得痛,脑壳里嗡嗡地响起来。
“锅烧燃了!”婆婆一声惊呼。李素兰如梦方醒,赶紧盖上锅盖,手忙脚乱地把油锅端开。
轮到帆帆倒霉了,他还这么小,以后的日子还长呢。李素兰心里七上八下,一边在厨房里忙,一边痴呆呆地隔窗望着天井。
天井里,婆婆正坐在小板凳上替帆帆洗澡,小家伙要自己来,两老小抢毛巾,搞得脚盆里水花四溅。“看啰,把娭毑的衣服都搞湿了!”婆婆佯怒地扬起巴掌。帆帆不怕娭毑,冲着她咯咯咯直笑。
李素兰感到眼前一片模糊,赶紧低下头。小小的菜锅在她眼里放大了,像是一口塘,又像是望不到底的深渊,蒸腾着神秘的雾气。一滴清泪吧嗒一声掉进锅里,溅起一片吱吱冒泡的油花,往事像潮水一样涌向心头……(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