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 动
自从
汶川地震让我想起了自己曾经亲历过的一次灾难。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具体年份已经记不准确了,我搭乘长途汽车从长沙回到我下放的湘西去。从长沙沿319国道经过益阳、常德、桃源、沅陵,再到泸溪、吉首,两天的行程是当时主要的交通路线。天下着倾盆大雨,汽车在雨中艰难行驶,像颠簸在风浪里的小船。第一天住宿在常德北站,第二天起程,雨更大了,车行到桃源,水渐渐涨起来,大船都靠到了公路边,乘客们没有意识到危险,都挤到车窗旁好奇地看着这难得一见的奇观。司机却嗅出了紧张的味道,担心前面涨水阻断了公路,招呼乘客们坐好了,加大油门急速开行。果然,前面不远处,水已经漫上了低洼的路段,汽车在水中疾驶,像冲浪的汽艇向两边溅起高高的浪花。乘客们都不再吭声,忧虑地呆望着窗外,直到过了茶庵铺,窗外渐渐换了山区景色,车内的气氛才又活跃起来,谁也不曾想到真正的凶险正在前头等着我们。
车行到沅陵县境内的官庄,这是一个沅水上游的小镇,过了官庄,汽车越过河堤,河滩上一座长长的大石桥跨过河流通到对岸。俗话说“易涨易退山溪水”,干旱时这河流几乎断流,此时却波涛汹涌,浊浪翻腾。我们的前面还有两台车,一台嘎斯货车载着整车的汽油桶,不假思索地就开上了石桥,紧跟在后面的是一辆大客车,只有我们这台车的老司机把车在堤坝顶上停下,有的旅客抱怨起来:“还不跟上快走,再涨高点水就过不去了!”那老司机反而将车熄了火,自顾自下车去了。我们几个也跟着下了车,看那裹挟着树枝和草沫的洪流滚滚奔腾直下。突然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由远而近的响起,往上游方向看去,我们的脸上顿时个个变了颜色。只见一堵浑浊的水墙有好几丈高,齐齐地倾泻而下,沿途摧枯拉朽,山石、房屋、树木都随波逐流,势不可挡。我们不约而同地高喊起来:“大水来了,过不去了,快往回跑啊!”前轮已经上了桥的那辆大客车赶紧倒车,可车在这节骨眼上熄了火,司机发动了好几次都发动不起来,好在司机还机灵,急忙招呼乘客弃车逃命。乘客们喊爹叫娘地跑上堤来,跑得慢的几个,下半身都被追上来的洪水浸得湿淋淋的。拉汽油的嘎斯车加大了油门,看样子是想赶在洪水到来之前冲到对岸,但已经来不及了。咆哮的洪水推着几棵大树冲向桥墩,粗大的树干被桥面和桥墩阻拦,堆积在桥洞前面的树干越来越多,浪涛簇拥着树干拍打冲击着石桥,石桥摇晃了几下,轰然倒塌在浊浪之中,那些巨大的石块转眼便不见了踪影,那辆嘎斯车就像一只小小的饺子掉进了滚开的锅里,桥的下游漂浮起几只油桶,迅速地向下游飘去。吓得我们半天没有合上嘴。
我们的后面陆续又来了几台车,给我们带来了坏消息,后面的桥也冲毁了。过不去河,又后无退路,今天只能在这小村镇投宿等待了,小镇上只有两家为过路旅客打尖的饮食店和两家条件简陋的小旅店,但谁也讲究不得那么多了,能吃上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争到个铺位就不错了。尤其是前面车上的旅客的行李都送给龙王爷了,更加狼狈不堪。最可怕的是传来消息:上游的水库可能不保,随时有可能垮坝,真要垮了水库,这个小镇也要被冲毁。人人自危,但只有设法自救,司机从车上卸下了备胎,有的旅客睡在旅店的门板上,有的找来了脚盆,我找不到合适的物件,急中生智跑到柴房里搬了一根一抱粗、六尺长的树筒子,放在床边应急。那时候别说手机连座机也不知道到哪里找,无法与家人和外界联系,也许今晚就是生离死别,一切只能听天由命了。那个晚上没有月光星光,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水腥味,除了水声,天地间一片死寂,连狗们也只是低沉地呜咽。一夜无眠,竖起的耳朵警惕地辨别着每一丝异常的响动,眼睁睁地盼着天明。
幸而最可怕的情况没有发生,只过了一夜,湍急的河水浅了许多,然而饥饿的恐慌又不期而至了。这小村镇平常停留的过客极少,没有多少食品贮备,一下子陡然增加了两百多旅客,完全无力应付,饮食店空空如也。从行囊里找出半包吃剩的饼干对付一顿,直到傍晚才有当地人冒险渡河贩来了一些馒头,挤进人群买了几个填充辘辘饥肠。人们东一群西一群地议论着,谁也没有办法,又是一个难熬的不眠之夜。
第三天天色放晴,传来好消息:运输公司从吉首方向调车到河对岸来接运我们了。河已经可以涉水而过,但过了河却没有了路,整段整段的公路被肆虐的洪水冲毁,来接运的汽车还在十多里之外。大家背着行李,互相鼓励、帮扶着,从路旁的山坡上牛羊路上战战兢兢地翻过好几座山峦,登上接运的客车,终于结束了这次惊心动魄的旅程。亲历灾难使我对灾难的可怕增加了直观的了解,也更能理解遭遇灾难人们的心情。
汶川地震让我回想起了文革,那场浩劫夺去的无辜生命之多,令天灾也相形逊色。而林副统帅却总结说:“死些人算什么,还比不上中世纪欧洲的一场瘟疫。”“文化大革命损失是最小最小最小,成绩是最大最大最大。”在大人物们的眼里,“一将功成万骨枯”,千百万“蚁民”的生命只不过是尘土、草芥、蝼蚁。
汶川地震也让我回忆起了三十二年前的唐山地震。1976年这是一个凶险的年份。年初吉林下了陨石雨,5月河南大水灾后传染病流行,7月唐山大地震,这一年有朱德、周恩来、毛泽东相继去世。对于河南和唐山的灾情,当时是严加封锁的,也拒绝国外的救援和援助。我下放的大队有一位青年当时在天津部队服役,参加了唐山救灾,他复员回乡后,我们才知道一些真实的惨状。而直到近年我们才知道唐山地震死亡的准确数字。最使我不能忘记的是,地震之后不久出版的《红旗》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什么“地大震,人大干,坚定不移地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地震不可怕,震出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坦率地说,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过那种号称“最权威”的刊物。
悲痛之余,我感到欣慰的是:在灾难面前,我们的祖国和人民是如此的坚强自信,“一方有难,八方支援”真正成为了各级政府和全体人民的自觉行动。灾难教育了我们,祖国的统一和团结是何等的重要,我从来没有如此程度地信赖着我们的党和政府,面对灾难,我们不再孤单。我更欣喜的是我们的儿女们,虽然平时不注重政治、不太关心国家大事,但是当灾难来临的时候,他们表现得比我们预料的要出色得多。他们积极主动献血、捐款、组织参加赈灾活动、联系收养救助孤儿,我从他们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我们祈祷天空永远晴朗,我们希望江河天天歌唱,但如果灾难不可避免地要降临在我们生活的地方,那就来吧,这里有十三亿人挺起的胸膛和挽紧的臂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