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 车
1977年上半年我们开始搞病退,翘妹子的病退材料先寄到长沙,她本人必须回长沙等待“复查”。这样一来,我们一家人分成了两起,她带着两个小儿子回了长沙,我带着大儿子留在乡里。
她回长沙不久,就寄来这张照片,我看到可爱的儿子,心里真高心。我想,我们的儿子就快要成为城里人了。
翘妹子来信还说:“病复查还要等几个月的时间,家里一下增加了3个人吃饭,靠母亲和哥哥的那点口粮实在不够,要我想办法寄点粮票回长沙,而且还要快点寄。
那天上午我挑了100斤大米到铺口仓库换粮票,临走时我嘱咐大儿子:我换得粮票就回来,要他看好屋,莫玩远哒!我还把房门钥匙交给他,中午要他自己就吃点冷饭算了,我把事办好马上就会回来。
大儿子那年6岁多了,很懂事听话。他操着那口标准金麦口音对我说;“你快克咯快回咯,我在外头孩(玩)到,我会瞅好屋的。”说完把钥匙藏在木柱子底下,还盖上一把草,生怕让人看见。
我见他那天真可爱的样子好笑,我挑着米走了几步:“陈谷听话,爸爸买糖给你吃。”
他小手摆不停:“欧欧欧!你快克!冒要紧的,我会瞅好屋的。”
15里的马路,我挑着这担米连气都冒歇就到了铺口仓库。仓库的老丰和小尹满口答应给我换票,因为我们这担米白花花的,比仓库那些米要漂亮得多。只是不能换省粮票,因为我冒带油,只能换成划拨票。他们说划拨票同粮票是一样的,在长沙照样可以购粮;只是要到县粮食局去兑票。
可巧,现在正好有一辆运粮的汽车到县粮食局。我想这真是难得的机会?搭车到县粮食局兑得划拨票,就可以到县邮局将票寄到长沙,这样一天就可以将此事解决了吗?
于是,我将扁担箩筐寄放在小尹的房里,坐上了运粮的汽车,来到了县粮食局。我兑换得划拨票后直往县邮局走。
我将一切都办好了,我总算放了心。我来到河街吃了几个“马打滚”,又包上两个给儿子。我路过西街饮食店,见里面有冰水买,于是,又买了一杯冰水。今天的天气实在太热,我也累了大半天,喝了这两杯冰水后一身舒服多了。
我起身准备走,突然望见那墙上挂的钟5点正了。我没有看错啵?我又问旁边一位带手表的人,没错!是5点正。我顿时脑壳一麻,我的天啊,5点钟我还在县城里,离我们金麦足足有40里路,我今天只顾忙事,只估计到县城的时间,没有考虑返回的时间了。
我儿子还望我回,我一想起在家的儿子,想起他向我挥手的那样子,心理就急了起来,我得赶快回去。我把“马打滚”放进裤口袋,大步大步跑了起来,一口气跑到了汽车站。
汽车站没有到铺口的汽车,怎么办?40里路也不近啊。我又想起了儿子,我出门时冒拜托社员照应一下。我们是单家独屋。天黑了,怎么办?他在眼巴巴望我回啊。想起儿子那可爱的样子,我鼻子一酸,眼泪一下就流了出来。
来农村12年了,我得出的结论是:知青流眼泪是没用的,知青不相信眼泪。我擦干了眼泪,迈步就跑!马拉松运动员一小时能跑几十里,我难道不行么?想起在家的儿子,我勇气来了,脚步越跑越快,一口气跑上了“老里坡”。
突然听见一阵车轮响,一辆拖拉机“拖拖”地开了,我连忙向他招手。可那位司机像没看见我一样只往前开。我顾不了那么多了,一个箭步追上,两手求在车厢板上用力一撑。谁知用力过猛,一个跟头翻进了车厢,那车厢里是一层白白的石灰,弄得我一头发的白石灰,下身穿的是黑色布裤,弄得白花花的。
我站在车厢上,拍了拍头上的石灰。那位司机回头望了望我也没做声,照样开他的车。我心里想:不管这车开到那里,坐一段路是一段路,总比跑步要快些。
拖拉机开到高桥地段,忽然向右一转弯。我连忙叫他停车。他像冒听见一样照样开他的车,我只能往下一跳。这一下跳得好,正跳在天埂边,身体重心一偏,麻扑一跤摔在田边,两手插在水田里。顿时,觉得小肚子一疼,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
我吃力地把双手从田里抽出来。慢慢地爬了起来。我洗去手上的泥巴,抹去脸上的泥浆,摸了摸小肚子,我走了几步,还算好,照样可以走。
于是,我又快步地走了起来,走了一段路,看看天色,太阳已经落山了。我还得抓紧时间,我又开始跑了起来,跟着跟着跑到了一段陡坡岭上。我站在陡岭上望望后面,只见一辆汽车开来了,我心里想汽车比拖拉机开得快,要想爬上去必须在陡坡上爬,因为汽车要“换档”,车速会慢一些。
果然不出我所料,汽车从我身边开过,我紧跟在后面追,大约追了10来米远,车速突然一慢,“换档”了。我加快步伐跑上前,两手揪住车厢板,这一下我有经验了,我把右脚慢满跨上车厢板,斜过身子慢慢地跨进了车厢里。
司机可能还没有发现我,我看见车厢里有几块捆柴的条子,我估计这辆车可能是去拖柴火的,要是能到我们金麦该多好哟!汽车比拖拉机要快得多,一下就过了“大弯”。紧接着又过了“茶树坳”,过了适哥和烟哥的屋边官团下里。
车还在嚓嚓地向前开。我心里想这下可好了,一定是到我们金麦去拖柴的。可我高兴得太早,汽车开到一条便道口上突然一转,往“集中”大队方向开去。我只得揪住车厢板,把脚慢慢地吊下来,滑了几步跳下了车,谁知一下跳在一滩泥水中,踩得一溜,又坐屁股一跤。我慢慢站起来,扯了一把草抹了抹身上的泥水。
我刚走出岔路口,见一辆拖拉机开过。我连忙追上去,一下就爬进了车厢,只可恨这是辆运煤的拖拉机,可怜我上身穿的那件白衬衣,胸脯面前弄得墨黑一大块。那司机回头望望我笑了一下。
我晓得,他是笑我这一身衣裤。一身的泥巴、白石灰,现在又加上一大块黑煤印。哎呀!我现在什么都不在乎了,我只希望车快点开,因为天色已经开始阴了下来。
拖来机开到铺口中学停了一下,我晓得这是进舒家那煤山的。我跳下了车,我路过铺口仓库,我没去拿扁担箩筐,我还得加快步子跑,因为离金麦还有15里路。
我一口气跑到上铺口,走了一段路,又一口气跑上偏坡界。这偏坡上10里,大部分都是上岭。我跑几步,又走几步,总算到了冲耙界上。我望山下一看,金坑的社员正赶着牛回寨,这下我放心了。这里离家只有7里路左右,又全是下岭和平路。天虽然麻麻黑了,但估计到屋还是能看得见路的。
我又鼓起勇气把白衬衣一脱,捆在腰上,直往山下跑去。脚步已经到“极点”,不停地跨动,一口气跑完下岭,又接着跑过了金坑生产队。我还是不停脚步,跑上了三拱桥看见了夏姐她们的屋了,我还是加油跑,我张开嘴巴出气,脚步还是那么快。
天已经黑下来了,朦胧地还能看见石板路。我跑过大队部,跑过木溪来到桂花树脚,我终于进寨了,寨子里都亮起了火光,看见了我的住屋。
我跑到屋门前,没看见我儿子,我腿都发软了,我朝离我几丈远的那堆木桐上一望,有个小黑影在移动。我惊喜地喊了一声:“陈谷!”
“爸爸,你哟嗯才回来哟?我坐在待里老等老等啊!”他边说边朝我跑来。
我迎上去抱住他:“爸爸来迟噶,来迟噶。”说着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我把他紧紧抱在怀里。
他两只小手紧紧抱住我的脖子,抱得那样紧,久久不松手。他哭着说:“爸爸,我怕你不回来了,我一个人怕。”
我把脸紧贴着他的脸,父子俩的泪水融在一起:“爸爸当然会回来,爸爸爬也要爬回来,怪爸爸不好,爸爸回晚了。”
他还紧紧地抱着我的脖子:“爸,我想妈妈,想弟弟……我们还要好久才能回长沙?”
我摸着他的头:“我们就快回长沙了,快了,快了。”我们父子俩紧紧抱着,抱着,好久好久都没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