挖“忙”
靖县人把蕨根叫“忙”。记得刚到农村那年的冬天,大队开社员大会时,民兵营长大声说:“现在有人偷偷地上山挖忙。挖忙是出社会主义的丑,坚决不准挖忙!”
当时,我听不懂什么叫“挖忙”。“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准挖?
第二年开春,生产队里开“忆苦思甜”会。大家围着晒谷坪坐着,吃着锯喉咙的糠粑粑,听老队长杨政高忆旧社会的苦。他咬了一口糠粑粑:“在旧社会,有一年遭灾,我们一屋人40多天冒吃过一颗饭,天天上山挖忙,靠吃忙粑过日子。”他说完眼泪都流了出来。
哦!原来挖忙是挖一种食物。“忙”究竟是个什么模样呢?是圆的还是扁的;是液体还是固体。不久,蕨菜出世了,我和社员一起上山摘蕨菜,社员告诉我:蕨菜的根就叫着“忙”。
我好奇地问:“蕨菜根就蕨菜根,为什么叫‘忙’咧?”
一位老农苦笑着对我说:“要把这蕨根变成粮食,忙进忙出要忙好几道喔!”
我还是搞坨数不清:“这也是,把蕨根挖出来煮哒呷就是唦。”
“ 哈哈哈!”在场的社员都笑起来了。
老农扳着手指对我说:“首先把蕨根挖出来,挑到港里洗干净,再倒进木槽里用木锤打碎打碎;再挑到港边,用三个扮桶沥洗;用布口袋沥出来的浊水,让它慢慢地沉淀。最后的淀粉就是‘忙粉’了。把‘忙粉’煮熟就成了忙粑才能呷,你看这忙粑做起来是不是忙,就这样,人们把蕨根叫着“忙”了。”
老农讲了这么一大套,我基本上晓得忙的制作方法了,但还是冒亲眼看见忙粑,我对忙粑特别好奇。
几个月以后,青黄不接了。人们纷纷上山挖忙,大队干部也不再管了;因为他们也断了粮,锅里没有米煮,他们也得挖忙来填肚子,再顾不上出什么社会主义的丑了。
清早,人们扛着锄头上山;下午,人们挑着蕨根回。首先挑到港里洗干净,再挑回家倒进木槽,用木锤一锤一锤地打。整个寨子里只听得一阵阵的木锤响,比庙里敲木鱼的响声要响得多。
我捡得一根蕨根仔细一看:大约有尺多长一根,满拇指那么粗,浅黑色,我扯断用手指一点,里面流出来的白汁粘巴巴的。哦!这就是“忙汁"。
木锤声渐渐地停了,见人们扛着木扮桶,用箢箕担着打碎的根渣来到港边上。只见他们挽起衣袖,舀水啦,洗渣啦,沥渣啦,用布袋楸啦,揉啦,真的是忙脚手不赢。
天黑了,人们点起了枞膏火把还在忙。唉!怪不得人们把蕨根叫“忙”喔!
第二天,只见人们把木扮桶的水往港里倒。然后再用锅铲铲扮桶底下的那层淀粉。到中午,我见几个社员手里拿着一块棕黑色的东西在咬。我好奇地问:
“你们吃什么东西哦?”
他们异口同声:“呷忙粑啦。”其中一社员扯了一小块递给我,要我尝尝味。
我接过忙粑仔细一看,就像蒸发的牛皮膏一样,我咬了几口,无甜味,无盐味,但吃起来软绵绵的。
“你们长沙大地方的人,呷不习惯喔。”
“我们山里人冒得饭呷的时候,全靠这忙粑填肚子咧。”
“过难关(过苦日子)那年,这忙粑救了好多人的命喔。”
“这忙粑可以煮着呷,切成丝放辣椒飨料。比米粉的味道还要好。”
“可以切成片,用油煎着呷,放点生姜飨料,用水焖一下,像呷腊肉咧!”
“还可以放糖煎煮,比呷糖油粑还要软活。”
嗨呀呀!我被他们讲得口水直流。我连忙回到知青组,同大家一讲。我要求大家一齐上山挖忙,搞几餐好忙粑吃。可我们的组长不同意,她说我们是来建设新农村,改变农村面貌的革命知青(第一年我们每个月60斤谷是国家规定的)。我们不能违反上级的规定,如果知青也上山挖忙,影响太不好了。
我因家庭出身不好,也不敢再讲挖忙的事了。不过,我偷偷地到社员家吃过几回忙粑,煎的,煮的,味道的确好吃得多。1967年的冬天,我在夏悸姐那里吃过一回忙粑炖鸡,那个味道真的是绝了!
当初的知青,抱着宏伟理想,改变农村面貌。谈何容易!几年来,我们不但改变不了农村的面貌;自己倒被农村的面貌给改变了。我们同农民一样,青黄不接时,扛着锄头上山挖忙了。
记得第一次挖忙是1970年的6月。我们大队学大寨后减了大产(把9个生产队合成一个队)。全大队的人都上山挖忙。那时我已结婚。翘妹子身怀六甲。我俩的口粮少得吓人。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扛起锄头,紧跟在贫下中农后面上了山。
我们翻上了金麦大队蕨根最多的一座毛草山——大面坡。大面坡山高路陡,正当着西晒,又正是6月天气,山上热轰轰的。只见人们扬起锄头挖啊,挖啊,个个都汗得湿淋淋的。
我不里手,这边挖几下挖不到根,那边挖几下挖不出根。我还不如那些女人们,她们都挖得好大一堆根了。我正在作急,只听见高个子少妇己花在喊:“小陈,到我这里来挖,我挖好了。”
我连忙朝她那方走。她也够可怜了,丈夫放松油正是加刀季节来不了。她挺着大肚子也来挖忙了。只见她将那一担忙根挑上肩,用手指了指她挖的那块土:“那里根多,你到那里挖。”说完,慢慢地走下山。
我望着她的背影,我好同情她,我只怕她绊倒咧。
我在她挖过的地方挖,一阵子工夫就挖了一大堆。根越多,劲头越足,我使劲地挖。人们都下山了,我才停手。我捆好往肩上一挑,我的天哟,这一担总有100多斤。
我回到家太阳落坡了。翘妹子挺起肚子,垮起个脸在念:“你有点伍子朝咧,挖各大一担,压伤哒哦得了咯。”
我把肩上的忙根往港里一放,动手洗了起来。我一边洗一边念:“今天挖忙搭帮己花,是她让了个好位置给我,我才挖得这么大一担根。”
翘妹子笑了笑说:“你还提这己花,她真的是个蛮婆子,她回来就生噶细伢子哒咧。”
我一听己花挖忙回来就生噶崽哒。我只摇脑壳,唉!这个己花啊,你真的比白毛女还蛮些咧。
我挑着忙根到社员家,借他们的木槽将忙根打碎,当我挑着忙渣回来时,人们都吃过晚饭好久了。搭帮我们就住在港边上,用水方便,我把木扮桶搬出来,迅速吃了几口饭,就动手沥起忙来。
港边上好热闹,木扮桶排成一长线,枞膏火把就像一长长的火龙。人们舀水啦,沥啦,揪啦,揉啦,忙个不停。
翘妹子打着火把,我在社员的指点下,一桶一桶地沥,一袋一袋地揪。我还扯开喉咙唱起了黄梅戏:“……你打火来,我舀水唷。夫妻双双沥'忙'忙……”逗得大家哈哈笑,他们听不懂我唱些什么,都说我是穷快活。
火把一盏一盏地熄了,人们一个一个地离开,剩下我俩口子沥到最后。
第二天我把木扮桶水倒完,用锅铲铲得一脸盆忙粉。嗨呀!有收获。翘美子高兴极了,连忙架锅子煮粉。谁知她将水放多了,搅出来一锅稀垮垮的,就像调出来的藕粉一样。管它那么多,拌上一些白糖,俩口子一气伙呷得干干净净。
冒晓得煮忙粑还要一定技巧,水要放得匀,火要不大不细,要用两根圆棍子搅拌,越搅到最后越要快,再一下起锅,真的是忙到最后还要忙喔!
我挖的这担忙,总共煮得三锅忙粑,解决了我们半个月的“半饭”(午饭)。不久,上面拨了“返销粮”,免强接到秋收,人们就不上山挖忙了。
“忙粑”,山里人把它称为“天粮”。它救了好多人命,它帮灾民们度过了好多难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