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 戏
那些年,不管是受益的湖区,还是不受益的山区,按例全县各公社都要组织大量的劳动力,冬闲时节去洞庭湖修大堤。从来就是冬季农闲时修河堤,没听说春、夏洪水季节抢修河堤的。每年十一月下旬,几乎全县所有的主要男劳力都集合到修筑河堤的大战场,知识青年是当年农村的主要劳力,当然在其中。老弱病残才留守家中。一般来说妇女不去,但我们都是单身一族,就这样,浩浩荡荡我们也来到了城陵矶。因为修筑河堤的地段尚未划定,各自的工棚没有搭好,成千上万的“劳力”(从不叫我们民工,为此我觉得特有成就感,骄傲过许多年。)就被临时安排在城陵矶国家粮食仓库的几个空仓库里就宿。几百平方米大的一个粮食仓库,空荡荡的。由于终年不开门窗,室内的空气差极了,冷漠地弥漫着尘埃、陈谷、六六粉混合在一起的残余气味。墙上高高的窗户射进一束阳光,光柱中可以看到尘埃在飞扬。大家把简单的被褥铺在冰凉的水泥地板上,和衣睡下都感到刺骨的寒冷。不能看书,那是修正主义;不可打牌,那是资本主义;更不好讲故事,怕招来横祸。于是不知是谁想出了现在想起来都毛骨悚然的“装死人”游戏。
大家轮流“装死”,玩过一次以后,一致认定扮“死人”非我莫属了。因我可以躺着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任他们闹够,有时他们还在闹,我居然睡着打鼾了。村里人告诉装扮“哭诉”的人,因身份不同,哭法完全不一样,有顺口溜说:“女儿哭娘奶声奶气,媳妇哭婆妖里妖气,儿子哭娘惊天动地,女婿哭娘肚脐眼放屁。” “肚脐眼放屁?”为何有此一说,不曾考证,管它呢,先玩玩再说。莫儿哭诉的技巧高超,各种角色都能被她充分表演。伴着暮色,在那假定的没有尽头的路上,她可做到真真切切,哭到披头散发,失魂落魄。如果这时猛地有人走过来,一定以为真的发生了意外。哭泣时,有时她的声音异常地寒冷,但过于微弱,过于浅淡,如风吹芦苇发出簌簌的叹息之声;有时她的声音十分地忧伤,过于孤寂,过于悲痛,像一条颤动的飘带在空气中悠然旋荡,如萧瑟秋雨吐出丝丝冷气,她的声音瑟瑟地颤抖起来,余音袅袅,轻轻地缠绕着我……我在心里说:“莫儿,别哭,我还活着,不会真的死去,抛下你的长叹……”然而,她“幽暗”的呼唤越发急切,在我的后脑荡漾徘徊。我半眯着眼睛,仰望天花板,眼花缭乱,不知不觉中,我已陶醉在这暗淡的气氛之中,意识逐渐模糊了。往往我会乘隙昏昏地入眠,在梦中摇醒自己的青春,整个身心在不断弥散,仿佛已融化在浩瀚的宇宙之中……在整个变幻中,天幕中居然有自然色彩的变化,空气中有自然声音的传播,所有这一切都能包容我生命的全部。
我们是同一年下放的。莫儿早我两年离开农村,招工进了城里,她匆匆离去,跳出了知青生涯。后来听说她在一次下深晚班回家的路上被人杀死,再也没有返回。她死后,不知有没有人像她扮演的“哭诉人”那样认真为她哭诉。但如果真有,她大概也听不见,更不会像我那时那样浮想联翩吧!
游戏中,我的“死亡”并不意味着我的终结。我把岁月中聚集的“财富”全部遗忘在自己的祭坛,埋葬了自己“静默的生命”;在收割完辽阔原野的硕果后,踏上了有目标的路程;在流年的喧哗中,平静地观赏世界,聆听生命的华章。
从此我再也没敢做过那种无谓无知的游戏。
那时为什么会玩这种游戏?因为没有牵挂,因为没有责任,才玩这种弱智的游戏。不!是因为愚昧无知,不懂得有牵挂;是因为年轻气盛,不知道有责任,才任着性子放纵自己,玩这种弱智的游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