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
1968年底,像大浪袭来,我们这些城里“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了。同一批“下放”到大队的有初中生、高中生六十几人,至于原户口就在本大队的学生回来种田,还不包括在内,他们被另称为“回乡知识青年”,也不享受“知识青年”的某些政治待遇和经济待遇——安置费与若干年后的招工或病退回城等。
当年一同下放的知青们,如今还能想得起名字的不多了。凤英初中毕业,又不同一个学校读书,比我们高中生小几岁,来往少些,年载久了本该记不住她,却偏偏一直记得。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她胖墩墩的身材,黑黝黝的皮肤,圆乎乎的脸蛋,脸颊水润润像红彤彤的苹果,浑身散发着健康的气息,正如当时朝鲜电影《鲜花盛开的村庄》里的女主角“八百工分”形象,是那个时代里典型的美少女。她还与著名黄梅戏演员严凤英同名,容易记。二是,有一天,她带我去她的一个同班同学所在的生产队玩,那一夜起,我再也忘不了她。
我们大队是个大屋场,六个生产队几百户人家的房子墙挨墙、廊通廊连成一大片,下雨天串完全屋场也淋不到雨。屋场有多个出入口,凤英在三队,我在二队,本难碰到一起,那日收晚工时,意外相遇。
“好烦燥,真想去哪里玩。”我随口对她说。
凤英显得很兴奋:“真的?我带你去‘刘家坳’!”
一拍即合,将工具送回,草草收拾,我们就上路了。
去“刘家坳”有十几里路,年纪轻,胆大,没远近概念。出村几里,淌过沙河,天就煞黑了。过筻口时,恰是夜饭时分,区革委会、区医院、区农机站、区供销社还亮着昏暗发黄的电灯,借光行路倒还轻松,一路谈笑。过了筻口,拐进通往“刘家坳”的土路就艰难多了。我是“鸡毛眼”,不会行夜路,尽管老农指教过:“夜间行(hang)路,黑的是土,白的是水,照着黑土走就是了,”我仍是不得要领。走在田塍上,凤英前边引路,不时地提示:坑,土包,水,缺1……尽管我坚决服从命令听指挥,小心翼翼的,上弦月下,却仍然只能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像只醉猫,不是落入坑里,就是踢着土包,时不时一脚踏进路上浅浅的水滩,溅起微微的水花。
猛听得凤英停下脚步,轻轻“啊”了一声。我颤声问:“什么?”凤英镇定地说:“没什么,嘘口气,”接着又说,“没有什么,快到了。”我感觉肯定有什么,只是不敢再追问,也不去想,害怕没有勇气走下去,更加紧张地尾随着她。
终于到了。凤英的同学已经睡下,在我们的敲门声中起来。开门,惊讶:“这么晚了,你们从哪里来?”1968至1969年间,“全世界”的知青像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即使素不相识的,来了,通报一声,就是亲人、朋友,保管开餐、留宿,这应该属于“大串联”时的遗风。不过1970年第一、二批“招工”回城后,这情形渐渐地消失了。
架锅,生火2,倾其所有,美味款待。饭间品着美食,填饱早已“叽里咕噜”的肚皮。我仍没有忘记路上凤英的那一声“啊”,又追问怎么回事。她这才告诉我:“我看见了这么长、这么大的一条蛇,差点踩着它。”她比划着手势站起来,接着说:“没敢告诉你,说了你肯定不敢再向前走,回去更是不可能的了。”
那一夜我偎在她们俩中间,好久,她们鼾声大作,我吓得仍不能入睡。
四十年过去,我一直把它想象成一条专咬娇气人的怪蛇,是凤英她们在前头为我挡着,才没有让我受到惊吓。
其实凤英姑娘也一样怕蛇的。设若那天跟在凤英身后的是她的父亲、哥哥,那从容淡定的一瞬间怕就不会有,必是回身一躲的尖叫划破夜空:
“哎呀——!”